谭菲绯终于说累了,倚在柳轻的肩头沉沉睡去,为了不让她摔倒,柳轻只得抬手扶住她的肩膀。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却又恍若隔世——很久以前,有个人儿对他说:“公子,我有些乏了,我可以在公子肩上靠一会吗?”

    后来,她也是这样枕在他的肩臂上睡着了。

    回想当时,每一个瞬间都是如此甜美醉人,连那些淡淡的幽怨和纠结也让人无比留恋。

    曲晨的头一沉,立刻又从朦胧中醒转,悄觑一眼不远处的江染霞:她手中虽还捏着佛珠,头却已经在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了。

    曲晨见她身子晃晃歪歪,生怕她睡着摔倒,不禁抬手想扶着点,谁知,刚触到她肩头的衣衫,江染霞就已启眸醒过来,他忙收回手柔声道:“你元气未复,熬这么久实在太累了,不如就先回去睡吧。”

    她已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平白守这岁火又是为谁呢?

    江染霞努力醒了醒神,摇头笑道:“不妨事的,以前我们也常通宵打坐念经,几位尊长待我极好,我尽尽心也是应该的。”

    她确实没有非要守在这里的理由,她知道自己不该徘徊留恋,但即使理智再清醒,也无力将她从那人的周围拽走,就算对面的呢喃厮磨如何锥心刺骨,她也舍不得中止这难得的遥遥相对,即使彼此两不相望,与他共处一室,静待天明,也是满足。

    时间是公平的,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是欢乐还是痛苦,它从不增一分,也不减一分,所有的增减只是在人心里罢了。

    东方渐白,窗棂渐亮。

    五更鼓响。

    疲惫的人们终于熬过了这一夜,也熬过了这一年。

    柳轻语声略显低哑地道:“好了,都回去歇着吧。”

    他言罢,也没等谁回应,便扶着睡得迷迷糊糊的谭菲绯起身,拽过她的披风帮她系好,又拉过自己的毛氅给她裹在外面,然后合着衣服将卷得严严实实的人儿抱起来向着暖阁外面走去。

    江染霞和曲晨各自起身沉默地穿上外套随着他走出去。

    清晨的北风鲜冷透骨。

    “无星,你送江姑娘回去吧。”

    柳轻的语声也似被寒风吹得毫无温度般响起,曲晨还没有回答,他已经抱着怀里的娇躯转身向谭家方向走去。

    江染霞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欠了欠身,便提步往润翠轩的栈道走去。

    两条路,正好是反方向,曲晨看着那背道而行的一双人影,只觉得仿佛有一只手伸进自己怀里把他的心一撕为二。

    朔风凛冽,脚步决绝,背影孤独。

    每一步都是不舍,每一步,又不得不舍。

    曲晨飞身追上那单薄娇小的人儿,脱下自己的毛氅给她披在肩头,涩声道:“早上风冷,多穿一件。”

    江染霞脚步一停,望向他道:“那你不是要挨冻了?”

    曲晨报以一笑道:“我有内功护体,不怕冷的。”

    江染霞没有推让,垂眸低声道了句“谢谢”,便接着往前走。

    曲晨背着手跟在她侧后方,始终保持着两尺开外的距离——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守护,这个距离,无论什么突发状况自己一探手都能顾到她,但是又不会靠得太近让她紧张。

    他知道那人儿现在心里很难过:她的容色虽然平静,但呼吸有些急促,脚步虽然坚定,但身形有些僵硬,她努力维持的安之若素只令他更生疼惜自责。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路,转进通往润翠轩的小路时,曲晨终于忍不住开口轻轻地道:“其实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一句,只是刚才柳轻抱着谭菲绯离开的时候,他忽然想起那一天这个人抱着江染霞从七剑山庄走出去的时候,同样是抱着一个人,连抱的姿势都差不多,但是,他却感觉到一种无法言表的天差地别。

    江染霞脚步骤然一停,曲晨也赶忙驻足。

    她没有回身,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这样的话,以后永远不要再说,公子马上就要成亲了,我想,你也不希望那些空穴来风的流言蜚语毁了他一辈子的幸福。”

    言罢,她加快脚步向着寒路深处疾行而去。

    她的语声毫无温度,像极了那个背道离去的人。

    曲晨定定地呆立原地,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良久良久。

    怎样才算深情至爱?

    爱一个人爱到可以离开她。

    柳轻抱着谭菲绯走进她的闺房,小心将她放在榻上,拖过一旁的锦被替她盖严实,掖好帐角,放落帘栊,转身出了屋子。

    “听云。”

    谭师娘的一声低唤止住了柳轻的脚步。

    他回过身有些意外地道:“师娘还没睡啊?”

    “我睡不着,起来了。”谭师娘走上前来道。

    柳轻行了一礼道:“师娘放心,我送绯儿回来都安顿好了。”

    谭师娘笑道:“你们从小一处长大,你行事稳妥,又格外疼她,我哪有不放心的?”

    柳轻听言报以一笑,正打算开口告辞,却听谭师娘轻轻叹了口气道:“那个江姑娘倒也是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

    他不由一怔:谭师娘娴雅淑静,向不多言,此刻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中竟似有深意!

    他生恐昨夜射覆之事已惹来什么猜疑,忙笑着打岔道:“是啊,江姑娘确实伶俐可爱,无星很是中意,说不定将来也能成就一对姻缘。”

    “哦?”

    谭师娘微微蹙眉道:“晨儿有意于她?”

    柳轻悄觑师娘的神色,小心试探道:“师娘是觉得有何不妥吗?”

    谭师娘忙恢复笑靥道:“那倒没有,我只是觉着那江姑娘恐怕对他无心呐。”

    柳轻陪笑道:“他们相识不久,彼此难免还生分着,待些时日,或许就好了。”

    谭师娘凝神想了想,摇头一笑道:“罢了,你们这些孩子的心思我也搞不清楚,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她看向柳轻疼爱地道:“你也熬了一宿,快回去补补觉,可别累坏了。”

    柳轻这才如释重负地躬身一揖,告辞出院。

    天青风冷,涛声阵阵。

    他来到父母合冢之前,从石案的玉匣中抽出三支香来点好,撩袍跪倒在玉碑前。

    香烟袅袅,幽然飘散。

    玉碑上的金字辉映晨曦熠熠发光,让他想起昨夜射覆的鼓声里那双重焕神采的水眸。

    那丫头不知道她斗志昂扬、自信满满的样子有多么动人!

    她眸中的光芒点燃了他的内心,引得他忍不住要去与她抗衡较量,与她一争高下。

    他本不是逞强好胜的性子,但不知为何,独独对她却偏忍不住会生计较之心。

    柳轻垂眸一笑:那异口同声说出答案的一刻,固然尴尬紧张,但他不能否认自己的心底还涌起一种浓烈得如同毒药般的甜蜜!

    那刺激的感觉,就好像曾经的某个美好的夜晚,自己抱着那丫头走进房间,把她放到榻上,然后,偷偷地吻了她。

    明知道是错,明知道不该,但他完全抵抗不了那样的诱惑。

    只有她能让他失控、诱他犯错,而且明知故犯、一错再错。

    就在刚才,他同样抱着另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进房放在榻上,可却心如止水,完全没有一丝一毫想要亲近的欲望,甚至连多看一眼的眷恋也没有,而那个姑娘,是他未来的妻子……

    妻,这个他从小赋予过无数遐想和期待的称呼,每每想到这个字,柳轻心头就会浮起一个人儿的容颜,一个今生再也无缘的脸庞。

    他不得不一遍遍纠正自己,免得万一不留神露出什么马脚。

    可是,昨夜两次异口同声的尴尬,让他无比怀念那些曾经晴沐骄阳雨共伞,花朝月夕两成双的日子,怀念那些他们常常异口同声的梦幻时光。

    柳轻缓缓俯身叩首:爹,娘,孩儿余生已无他想,惟愿她平安康泰,得遇良缘。

    多情自古空余恨,

    好梦由来最易醒。

    醒来但愿仍睡去,

    不求再梦求不醒。

    直至走到自己房门前,江染霞方才稳住起伏的心绪,她停下脚步,抬袖想拭一下眼角溢出的泪水,却发现身上还披着曲晨的毛氅,她忙垂首悄拭泪痕,又深吸了一口气,平定下情绪,转身想将毛氅还给曲晨,这才发现他并没有跟上来,不禁一怔。

    “哎呀!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甄嫂听见动静开门查看,见她独自站在门外,忙不迭一把拽进屋去,急道:“这要是受了凉可如何使得!”

    江染霞忙笑道:“我也是刚走到门口,这不是还披着无星的毛氅嘛,不会受凉的。”

    一时间,甄嫂张罗着端上早饭,江染霞元气未复,熬这一夜也是乏了,没什么胃口,胡乱吃了些,便自睡下补觉。

    这一觉昏昏沉沉,直错了午饭的时辰,江染霞醒来时已是未正时分,梳洗一番,甄嫂体贴地端来清淡的粥食,候她吃罢,方才笑吟吟地捧上一个小瓷盒,道:“刚才漱雪斋来人送了这个给姑娘,我看姑娘睡得沉,就没敢惊动,先收下了。”

    江染霞接在手中,瓷盒无花无饰,简素温润,打开盒盖,是满满一盒雪白芬芳的香脂。

    甄嫂笑道:“果然是手脂,刚好才洗了手,姑娘快抹上试试,这个最是滋润养手。”

    江染霞依言挑了一些在双手上抹匀了,果然觉得柔润许多,伸手到鼻前一嗅,不由微微一笑,低声赞道:“这茉莉香气真好闻!”

    屋外的寒风中,隔着窗缝窥得笑靥的人不觉跟着唇角一扬。

    “姑娘喜欢就好,”甄嫂笑道,“那边还说:姑娘喜欢什么香气让我再去告诉,下次就按姑娘的意思做。”

    江染霞拿起瓷盒在手中把玩着,沉吟片刻,小声问道:“这个……真的是漱雪斋送来的?”

    甄嫂忙陪笑道:“我唬姑娘做什么?阖岛上可只有听云少爷会制这香脂。”

    江染霞垂眸一笑,没有再说什么,放下瓷盒,摘下腕上的佛珠在手中轻捻着,开始诵念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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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清,魏子安,《花月痕·第十五回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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