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窗冷月,孤灯独影。
夜色已深,灯下挥毫之人却是一笔一划不紧不慢。
他不急,因为余生还长,他却已了无期待,唯有在这纸上一字一字地缓缓消磨: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知一切法,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智慧眼,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度一切众,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善方便,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乘般若船,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越苦海……
柳轻的笔微微一颤,停了下来——每每写到这“苦海”二字,就想起那天他们乘船入岛,江染霞站在船头说的那四个字:苦海无涯。
余生有涯,苦海无涯。
他还记得在那尘封的过去,在一个阳光明媚、绿荫如盖的地方,她问:“神仙姐姐,你在算什么呀?”
那个女子答:“我在算余生啊。”
柳轻苦苦一笑:以那女子的术数之才,岂会不知密率之数?却要耗时耗力地亲手去做那冗长枯燥的复算,在自己当时看来,实在是毫无意义地浪费时间,而直至此刻,他才明白那一根根算筹之下埋藏着怎样的悲哀——余生若无望,活着便已是最大的浪费,何必在乎用什么样的形式来完成这浪费?
自从那丫头受伤,就再也听不到她的诵经声。
起先,她伤势危急,柳轻一心都扑在救治之上,几乎是目不交睫,实在撑不住了,倚在药间的墙角便能昏昏睡去。
后来,那丫头的伤势有了起色,他日日苦思调养之策,夜夜独宿在狭小的药间里,虽不闻经声,但却仍睡得酣沉。
曲晨把江染霞抱回润翠轩的那一天,他黄昏诊脉回来,熬了药差人送去,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自己的房间,只觉一室清冷,整个屋子仿佛失去了生命一般。
屋子空了,心也空了。
他脱力地倒在自己的床上——只有那里仿佛还带着她的余温。
一种若有似无的熟稔气息缭绕在呼吸,他贪婪地深深汲取着,竟然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但是,从那一夜之后,他就再也无法顺利成眠!
无论他如何努力,终究床冷帐空,每一夜都辗转煎熬直至天明,即使偶尔倦然入梦,也只看见她心口插剑,浑身浴血,流着泪说:“公子,你好残忍。”
然后,他就会在心痛和泪水中醒转,再难合眼。
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撑不了多久就会病倒,但他还不能倒下,他还有罪未赎、有业未偿:他要先医好那丫头,确保她今生无虞。
所以,他必须活着,必须保证睡眠,但又不能靠喝酒,因为他需要每天保持清醒的头脑。
他给自己配了安神汤剂,可是效果不好,因为所有的安神汤都是调神以助眠,而他的失眠却是心病!
他又想起曲晨给江染霞用的安神香,便自行调制了一些催眠药物作熏香,结果,虽然成功睡着了,却整夜梦魇不断,全是当初与那丫头逃亡历险的片段,一宿下来,比没睡还要疲惫!
柳轻知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若能再听她诵经,定可缓解失眠之症,可是,她伤重体虚,哪来的力气诵经?
后来,曲晨来找佛珠,倒给了他一些启迪:既然听经能解心魔,那抄经呢?
可惜,他不知江染霞素日所诵是何经文——那梵文经虽已听得熟稔,但要默写出来却无头绪。
他唯一能背下来的只有《观音菩萨发愿偈》,那是他们初次单独相处时她念诵过的,后来,在江船弃船之前,她为他诵了数十遍,一字一句都已深刻在他心头。
开始,他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谁知,默写了两句之后,竟是骤觉心神一宁,行笔运划之间,竟有伊人在侧的错觉,耳畔似闻她低诵声声,心头的孤寒紧纠竟也渐渐疏松。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
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
笔写一横,似那猛火油墙横亘于前,他们紧紧相依浴火求生;
笔写一竖,似她孤身独影拼死诱敌,为他争取时间运功驱毒。
笔写一撇,似她扬鞭叱车伴他风雨江湖,不离不弃;
笔写一捺,似她从容挥毫给他无限惊喜,才惊四座。
笔写一点,似南湖青菱,甘甜入心;
笔写一提,似夜灯解语,舒怀暖人。
一笔笔,尽是她,一划划,只有她。
墨干了,再研,水尽了,再添。
直写到深夜,一篇短短的发愿偈不知反复写了多少遍,他终于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虽不是在床榻上,但这一觉他睡得难得的酣沉。
从那一天起,柳轻便夜夜默写这《观音菩萨发愿偈》,明知如此只会令自己越陷越深,但他却停不下,也不想停——饮鸩止渴也罢,漏脯充饥也好,他已欲罢不能:余生不可多见、不可多言、也不可多想,但他还可以写字,写他的回忆,写那些转瞬而逝的甜蜜,写今生再不能宣诸于口的深情……
寒月如钩,朔风透骨。
润翠轩外,孤独的身影在夜色中久久未动。
这几日,江染霞咳得厉害,但精神头却比之前又好了许多,一日里倒有半日能靠坐着说说话了。
柳轻也将晨昏诊脉减作每晨一脉。
今天晚饭过后,甄嫂嗫嚅着蹭进耳房,吞吞吐吐地道:“姑娘的意思,她身子已好了许多,不必如此守候了,还请少爷……回去安歇吧,也该睡个好觉了。”
曲晨愣了一下,没想到竟会被江染霞看破行藏!
但只片刻,他便缓缓点了点头,起身出了耳房,推门进屋,走到低垂的重帘外,柔声道:“那我回去了,你好好保重,若有什么,别苦撑着,只管让甄嫂来找我……找我爹。”
“知道了,”帘内的人儿低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曲晨垂眸无声地扯了一下唇角,轻轻地道:“只要你能快些好起来……”
无论让我做什么都不辛苦。
后半句,他没有说,改作低低清了清嗓子,道:“你早些睡,我回去了。”
言罢,他转身出门,掩门,走出院门,却在回眸的瞬间凝住了脚步。
他就这样默默地站着,直到那屋里灯火熄灭,语声全无,直到那人儿的气息均匀平稳渐转酣沉。
确认江染霞睡熟了,曲晨方才转身慢慢向着自家小院走去。
寂夜凄寒,冷风如刀。
他蓦地停下脚步,抬首望向茫茫夜空:星星点点的白色细屑在风中无声飘舞,落在他脸上,化作一丝冰凉。
下雪了?!
往年,锦曦岛总要到腊月才会下第一场雪,想不到,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竟来得如此之早。
但是锦曦岛地气极暖,这细若盐撒的雪,落地即融,是存不住的,恐怕次日天明,没有人会知道今夜竟曾下过雪。
曲晨仰望飞屑弥漫的夜空,黯然一笑:也许,在过去的二十年,不知有多少次的寒夜里悄然下过这样的第一场雪,只是自己没看见而已。
这世界上是否总会有些东西,即使存在,却不为人知?
那这样的存在是可喜还是可悲呢?
这世上又有多少东西,是虽然存在,却终究要错过的?
那这样的错过是可惜还是可恼呢?
静夜无声,唯有点点冰寒扑面而来。
曲晨缓步而行——他并不想躲避这风雪,反倒是身体的寒冷,让他内心的空虚变得不那么明显了。
快到院门的时候,他的脚步突然一停,俄而,身形骤速,飞掠进院中。
“爹!”
他意外地一声轻呼。
曲珣也颇感诧异地道:“欸?你怎么回来了?”
曲晨顾不上解释,飞身上前,有些气急败坏地道:“这么冷的天,你在院子里站着做什么?要是冻出病来怎么办!”
曲珣没有计较他的恶劣态度,反是好脾气地笑道:“我这不是披着貂氅呢么?”
曲晨一边半扶半推着把他往屋里送,一边没好气地道:“光披那个有什么用?你的腿若是受了寒气,又要疼起来了!”
曲珣被他拥搡着往屋里去,笑呵呵地叹道:“嗐!就是这两条腿疼得我睡不着,这才起来活动活动,谁知道竟看见外面飘了雪,我这刚迈出房门,你小子就跳进来大呼小叫。”
曲晨扶着他进屋在桌边坐下,心疼地为他轻揉着双膝道:“什么时候开始疼的?怎么也不跟我说!”
曲珣欣慰地对着他笑了笑道:“老毛病了,不妨事的,等这阵雨雪过去,自然就好了。”
“这怎么能熬着!”
曲晨蹙眉道:“家里的膏药用完了吗?为什么不贴?”
曲珣“咳呀”一声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谭伯伯一家子忙着嫁闺女,轻儿更是两处辛苦,我这点小毛小病的就不要再添乱了。”
曲晨这些日子一心都在江染霞的伤势上,却忽略了这秋末冬初正是曲珣腿疾易发之时,不禁深感愧悔,垂首自责道:“都是孩儿不孝……”
曲珣轻笑出声道:“你这照顾人的本事未必进益,婆婆妈妈的劲头倒是见长,不过是发个陈年旧疾,哪里又扯上孝不孝了?”
他见曲晨犹自低头不语,佯嗔道:“你若真心孝顺,就别耷拉着脸,我原本只有腿上不痛快,看你这个丧气样,还得加上心里不痛快!”
曲晨听言,抬眸勉强扯了一下唇角道:“通则不痛,我运功给你疏通血脉止痛吧。”
曲珣点头笑道:“这才对嘛!孝在于心,更在于行。”
曲晨覆手在他双膝,一股温热的内力轻缓而入,小心翼翼地循行于足部经络。
曲珣享受地轻叹一声,笑道:“养儿防老啊,如今我也享到儿子的福喽!”
曲晨闻言,心中不觉一暖,悄然扬唇,低首无声,全神贯注为他运功通络。
三阴经三阳经循行一周,曲晨抬首刚想问父亲是否觉得好些了,却见曲珣双眸倦阖,头一点一点地已在打着瞌睡,灯影之下近看,他额上和眼角的皱纹格外清晰,老态毕现,竟已有了暮年之相。
一个“爹”字生生卡在喉咙口,噎得曲晨鼻子一酸,眼眶发潮。
半晌,他才调匀呼吸,低低地唤道:“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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