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一天走出房门,曲晨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江染霞的面前过,一应药食等皆由甄嫂日夜伺候。
柳轻黄昏前来诊脉,竟也不曾相问,仍旧是谨守礼防专心看诊。
江染霞只道曲晨心灰意冷,生恨疏远,反是安心了许多。
日升月落,朝来暮往。
缠绵病榻的日子既痛苦又漫长且无聊,江染霞醒着的大多数时候,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呆望帐钩上闪闪的银香球,用目光描摹上面的镂花纹样。
甄嫂虽也尽力要陪她说话解闷,但她每每只推说自己累了,想睡一会,把自己独自闷在帐中——她知道这里里外外从食到水再到炭火、杂事都是甄嫂一个人撑着,每晚还坚持在自己房里陪夜,已经十分操劳,故而不忍心再添麻烦。
寂寞是无人相伴,孤独是无人相知。
虽有相知之人,却只能此生陌路。
虽有相伴之人,却只能拒于千里。
你说过:天煞孤星的命格千年未必能得一个,我哪有这种福分?
江染霞微带自嘲地一扬唇:可我偏就是有这般非凡之命,你想不到吧?
她黯然阖眸,往事,一点一滴,历历在目,那些美好的、艰难的、快乐的、辛苦的每一瞬回忆,缓缓地在心头细味。
她忽然又想起那幽谷中的绝世女子,她记得自己曾经问过:“神仙姐姐,你在算什么呀?”
那女子道:“我在算余生啊。”
当时只觉寻常,今日想来,方知这短短几字的凄苦:一个人活在世上,若只剩余生,生有何趣?
江染霞苦苦一笑:而现在的自己,除了余生,还剩什么?
不知是心口的伤疼,还是心里的伤疼,内外交困之下,她的神思渐渐恍惚起来,迷蒙中,她又看见那个莹洁如玉的人,他对她笑着,那久违的月光般的柔辉笼罩着她,让她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幸福。
他又是那般近在咫尺,她却再也没有凑上去偷吻他。
她知道这是梦,因为,只有在梦中,他才会离自己这样近、看自己这样久,她但愿余生就如此停留在这梦境中,不求得到,不求拥有,只求在这样的深情相望中结束生命。
但,梦终究会醒——活着不易,死却更难。
江染霞自朦胧中缓缓启眸,迷离间,一双烁烁的眼睛在视线中渐渐清晰。
她还以为是梦中残留的幻觉,却听一个慈爱的嗓音柔声笑道:“孩子,你醒了?”
江染霞微微一怔,凝神聚目,这才看清:原来是曲珣坐在床前正含笑相望。
她忙欲起身,已被一双手按住——甄嫂就侍立在旁。
“别起来,别动。”
曲珣笑笑地道:“我是来探望你的,你若多礼,便是存心赶我了。”
江染霞忙回道:“曲伯伯言重了,霞儿怎会生此心念?”
曲珣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有此心念原也应该,全是我这老糊涂,年纪大了,思虑不周,险些害了你的性命。”
江染霞急道:“曲伯伯切勿自责!不干您的事,原是我……”
话说了一半,她忽地收了声。
“是你如何呀?”
曲珣微眯双眼似笑非笑地追问道。
江染霞神色一黯,垂眸不语。
曲珣见她不吱声了,摇头轻叹道:“你这痴丫头,平日里看着伶俐,怎么到了关键时候也冒傻气?血肉之躯怎可与钢铁之刃较劲啊?”
江染霞抿着唇,不作声。
曲珣满是怜爱地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道:“轻儿和晨儿这两个孩子,自幼无父无母,我这肩上的担子重啊!总怕出了什么差池会对不起他们的爹娘,所以样样经心,难免就娇宠过甚,反令他们疏于历练,以至于这么大的两个人还不懂事,平白让你受苦受伤,全是我教养无方啊!”
“曲伯伯这样说实在折杀霞儿了!”
江染霞不安地道:“霞儿自入岛以来,多得伯伯提点照拂,心下已是感激不尽。”
“好一个提点照拂!”
曲珣忽然微带责备地瞅着她道:“那我说过的话,你可都听进去了?”
江染霞微微一窘,心虚地垂眸不语。
曲珣轻叹地道:“就算你都不爱听,我也还要再说一句。”
江染霞忙抬目回视,满是诚恳地道:“请伯伯训示。”
曲珣目光如炬,沉声道:“孩子,我们在这世上非为一人而活!”
江染霞微微一凛,怔怔地望着他,久久无声——曾经有一个人劝解别人说:“这世上也不独有一人值得爱,山水花鸟、芸芸众生,可爱者何其多?”
曲珣见她眼波轩然,满意地一笑道:“你这丫头,终不是寻常小儿女的心胸,你且细想想,自然就懂了。”
他说着,已自站起身来道:“扰你这半日,也该让你歇息了,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相送,我得空再来瞧你。”
他边说边转身提步……
“曲伯伯。”
江染霞忙出声相唤。
曲珣停步回身,含笑望着她,眸中满是慈蔼。
犹豫了一下,江染霞用力抿了抿唇,还是鼓足勇气问道:“曲伯伯有过心仪之人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曲珣笑笑道:“自然有过心仪之人,也有过刻骨铭心之情。”
“那……”江染霞小声道,“我听无星说伯伯至今未娶……”
“是啊,”曲珣点了点头,看向她,语声平静地道:“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我想娶的人了。”
江染霞吃了一惊,忙道:“我不是有意要提起伯伯的伤心事……”
“人活百岁终有一死,既是必经之路,何来伤心之说?”
曲珣淡然一笑道:“难道我娶了她,她就不会死了?有聚必有散,有生必有死,不过是我先死,我等她,她先死,她等我而已。”
江染霞满是敬服地道:“伯伯虽非佛门中人,却能对生死如此看淡!”
曲珣怜爱一笑道:“我听说你一心修佛,可知何为看淡生死?”
江染霞敛容道:“愿听伯伯教诲。”
曲珣一字一顿地道:“不为生之难而轻生,不为死之易而求死。”
他语重心长地道:“生不为得,死不为失,不以生死来应对得失,这才是看淡。”
江染霞听言,痴怔当场,久久无言。
曲珣无声一笑,转身离去。
呆呆地愣了许久,江染霞方才喃喃地道:“生不为得,死不为失……”
蓦地,她抬右手下意识地去摸左腕,却摸了个空,怔了怔,轻轻叹了口气,缩回手去,黯然垂眸……
一串半旧的佛珠被轻轻放在耳房的桌上。
“这个,你给她吧。”曲晨低声道。
佛珠是旧的,串珠的绳却是簇新的。
甄嫂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是……江姑娘的佛珠?”
“是。”
曲晨的目光落在佛珠上,变得格外温柔,轻声道:“她找了好几天了,你赶快给她送去吧。”
甄嫂点头,拿起佛珠转身要走,曲晨忙又叫住她,垂眸一晌,方才小声道:“就说……是仆役捡了送到各处认领,你看出是她的东西,因为串绳脏了,就叫人帮着重穿了一下,所以送来晚了。”
甄嫂有些意外地追问了一句道:“不说是少爷给她找回来的?”
曲晨黯然摇了摇头道:“别说是我。”
甄嫂不觉讶然:往常这位小爷要是替江染霞买了什么东西或办了什么事情,那是巴不得敲锣打鼓地让她知道,如今不知怎么竟转了性!眼看他进进出出好几天,在岛上找寻这么小的一串佛珠显然并非易事,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居然不想让那人儿知道?
“别说!”
曲晨再次恳求道,看甄嫂郑重其事地点了头,这才放她出去。
重帘之内传来无力的轻嗽。
甄嫂挑帘进去,悄悄掀开一隙帐帘,见江染霞午睡已醒,方才笑着挂起床帐,扶她略微坐起身来靠着,笑道:“姑娘看看这是什么?”言罢,将佛珠送上前去。
江染霞的眸子难得地一亮,接过来在手中轻柔地摩挲着,低声道:“这是哪里找到的?”
甄嫂便将仆役捡到送来认领,她又让人换了穿绳之言说了一遍。
江染霞默默听完,小声道:“劳你费心了。”
她垂眸轻抚着手中的佛珠,苍白的唇角微扬。
这难得一见的浅淡笑靥,已令帘外偷窥的人心满意足。
曲晨无声一笑,悄然退出屋外,向耳房而去——其实,这些日子他从未真正离开过润翠轩,只是和甄嫂对换了一下工作罢了,让甄嫂代替他在房内陪伴侍候,而自己则包揽了外面所有的活:收拾打扫、熬粥炖汤、支领用度……
他素来不爱在这种琐事上费心,但如今不同,少不得耐着性子一样样学起来,竟是极快地都上了手。
每日里干完活的空隙时间,他就跑去岛上替江染霞寻找佛珠——那天她牵痛伤口,却不肯说自己在找什么,曲晨出来以后想了又想,确认那人儿应该是在找那串素持送的佛珠。
其实,早在漱雪斋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江染霞手上的佛珠不见了,只是那时全副心神都在她的伤势上,未及多想。
于是,曲晨先去了漱雪斋,柳轻回忆说:当天诊脉的时候就不见有佛珠。
他不死心,又将柳轻的床铺里外翻了一遍,确认没有掉在床上,那就只能是丢在机关笼来漱雪斋的路上了。
曲晨又先去了岛上的杂物处:岛上因为花木繁盛,难免有人会不慎掉落些物品,若恰好被捡到,便会交去杂物处,若一月内无人去领,杂物处便会拿着送去各处给人认看。
往年,这杂物处收的最多的自然是谭菲绯的首饰,几乎全是为她服务的。
可杂物处也并未收到佛珠,所以曲晨就只能在路上寻找了。
他努力回忆了那天从机关笼回漱雪斋走的路线,又与柳轻核对了一番,当日二人各自魂不守舍,再隔了这段时间,也颇费了些周折才确定了搜寻范围。
柳轻因为要忙着熬药,还要应付谭菲绯,所以实际的搜找就只有曲晨一人在做,他每日忙完手头的杂事,便出去找寻。
虽是冬季,但锦曦岛地气极暖,草木固然比春夏要萧瑟些,终究还是茂盛,曲晨压着性子一寸寸细细地排摸,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杂草中找到了染着血污泥土的佛珠!
那一刻,他简直是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跑回去把它送到江染霞的手里,期待她看到佛珠时的欢喜神色。
但是,高兴了一阵,他却终究没有那样做——佛珠上又是血污又是泥污,她拿到了又如何能用?
因此,他按下兴奋,去找了岛上做针黹活计的仆妇,将佛珠拆开清理干净,又穿上新绳,这才拿回来。
她笑了!
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见过她的笑容了,虽然并不是从前那样灿若晴阳的笑,但也是她难得的真心欢颜,隔着帘缝窥得的那一刻,曲晨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回到耳房,他挑开小泥炉,炖上银耳羹——如今江染霞身子见好,已能克化肉糜粥,也可以喝一些清淡的汤,但身子仍虚,故而不可大补,所以,每日下午他都会炖一盅银耳羹给那人儿,补虚滋润,助益愈合。
冰糖银耳配上红枣和枸杞,清甜可口,江染霞极是喜欢,每天都吃得干干净净。
炉火闪闪,映亮那双带着忧伤的眸子,曲晨摇着扇,有些走神——她说过的,若是真心喜欢的东西,哪怕跟千千万万的好东西放在一起,又怎么会挑不出来呢?
他知道,她挑的不是自己。
他知道,她赶自己出来是为避嫌。
他知道,即使她与挑中的那个人此生无缘,也不会退求其次。
但他无法停止爱她,无法阻止自己为了她的一笑而用尽心力。
柳轻总是要他学会懂她,他觉得自己现在已渐渐有些懂了,可是,越懂,就越绝望。
曲珣总是问他知不知道她要的幸福是什么样子,他觉得自己如今好像知道了,可是,却宁愿不知。
从小到大,他都不信天命定数这种鬼话,他一直认为:失败是因为不够努力,只要拼尽全力,世上无不可成之事。
但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终有即使全力以赴也求之不得的东西。
父亲说过:“这世上大多数事情是可以通过努力去争取的,但是也有极少的一部分是争取不来的,比如:爱。爱了就是爱了,不爱就是不爱,不是谁努力就能更改的。”
曲晨停下手中的扇子,颓然垂首:是的,她的爱,他无法左右,就算他不顾兄弟情谊,不惜放弃自我,甚至卑鄙地强迫那两个人姻缘永断,他也依然得不到她的爱!
他将头深深地埋入双臂之间,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一切。
师父说过:“这世上终有你不能之事,你若学不会放下,武学之境便也止于此了。”
可是,要怎样放下?
把深镌在心头的那个人儿一点一点地挖去?
他做不到!
光是想一想已经痛得他无法承受,真的要那样做还不如杀了他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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