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地狱般的痛!

    仿佛又回到了那茅屋里的土炕上,一波胜过一波撕心裂肺的疼痛汹涌而来,她紧紧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任何一丝□□都只是让她更觉屈辱。

    她不怕死,只怕自己死都死得不干净——所以她必须要在死之前把那个肮脏的孽种从自己身子里清理掉!

    呼吸有些困难,因为每一次呼吸都痛彻心扉。

    但她还活着,因为她逐渐意识到自己在呼吸。

    结束了吗?

    混沌中,她费力地企图撩动沉重的眼皮,迫切地想知道:这一次成功了吗?

    江染霞艰难地睁开双眸,她看到的不是梦境中残破的茅草屋顶,而是一个素淡的锦帐帐顶。

    这是哪里?

    她迷茫地转动目光——耳边仿佛有金鼓齐鸣,令她头晕目眩,几乎无法凝聚视线。

    但她还是看了到那个人,那个倚坐自己身畔,支肘在床头昏然沉睡的男子:年轻的脸庞满是倦容,浓密的双眉在睡梦中仍是紧紧地拧在一起,仿佛有着无数愁思。

    他呼吸深长,显然已睡得沉了,因为离得近,一阵阵充满了阳刚的气息向着她扑袭而来。

    这个人是谁?

    为何如此眼熟?

    名字好像就在嘴边,但却想不起来。

    江染霞愣怔了半晌,所有的记忆倏然回到脑海。

    曲晨!

    她终于认出了眼前的人,下意识地想要坐起身,双手一撑,胸口骤然一阵剧痛,她猝不及防地低哼出声,瞬间失了力气,并没有挪动自己分毫。

    虽然是微弱近无的□□,但却立刻惊醒了沉睡中的人。

    曲晨警觉地骤然启眸,正看到江染霞疼得皱在一起的小脸儿,愣怔了片刻,他才满是惊喜地失声道:“霞儿,你醒了!”

    江染霞这一下疼得眼冒金星冷汗直沁,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曲晨见她神色痛苦,喜气一散,心疼道:“是不是牵到伤口了?你伤得很重,千万别动,想要什么跟我说,我帮你拿。”

    剧痛令江染霞的神思彻底回归,她想起了那把抵在心口的剑,那个隔笼相望的人,和他眸中那深得令自己窒息的痛苦。

    既然今生无望,何必苦苦纠缠?

    死就好了,反正自己早就该死。

    他是天上明月、冰洁君子,自己不过是烂泥污浊、残花败柳而已,活着,也只是徒增他的烦恼,多添他的为难,倒不如死了干净。

    她知道:只要自己在肖绝的掌握,柳轻和曲晨必然处处掣肘,说不定真的会放此人全身而退,但自己若死了,笼外的人便可毫无顾忌,别说二人联手,就是曲晨一个也足以置肖绝于死地。

    她相信,自己若死在幽泉剑下,以曲晨的性子必不会放肖绝生还。

    用自己的一条贱命,换挚爱之人永绝后患,她死得其所,一点都不亏!

    幽泉剑果然削铁如泥,穿身而过的时候她都没有感到什么疼痛,只觉得心口凉飕飕空落落的。

    然后,她终于回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怀抱,熟稔的气息,熟稔的温暖,熟稔的怦然。

    记得有人曾问她:躺在听云公子的怀抱里是什么感觉?

    怎么回答呢?

    极乐净土也不过如此吧?

    她一点也不害怕、不难过,心头反而有一种淡淡的、无法言喻的安详和轻松。

    他还想救她,可是她却只想在这美好的怀抱里结束一切。

    他流泪的样子也那么迷人,不过,还是笑起来最好看。

    他的泪濡湿了她的发鬓,他的呼吸轻拂过她的耳畔,他的发在她指缝间滑动,她贪婪地享受着心头漫溢的甜蜜,带着前所未有的满足。

    公子,今生无缘,来世可期。

    来世,我一定守好自己,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地等着你。

    可是,来世却没有来。

    她竟然还活着!

    一块手巾正小心地为她拭着额角的冷汗。

    江染霞眼前的金星渐散,曲晨翼翼疼惜的脸庞映入眼帘。

    又是他?

    上一次在昏迷中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也是他。

    江染霞默默地回望着那微陷的眼窝、憔悴的倦容——这人照料了自己多久?

    房门轻响,柳轻端着热腾腾的汤药走进来。

    曲晨回头满是欣喜地道:“哥,霞儿醒了!”

    脚步一滞,柳轻随即垂眸扬唇道:“醒了就好。”

    “你快来再给她诊诊脉!”曲晨催道。

    柳轻走到桌旁放下药碗,疾步来至床前,取过帕子覆在江染霞的腕上,凝神察脉。

    片晌,他抬眸看了一眼床上人儿的容色,随即避开目光低声道:“心脉受损,元气大伤,虽有起色,仍在危境,还需悉心调养,不可大意。”

    曲晨不解地追问道:“仍在危境?!”

    “是,”柳轻抬眸回望他道,“气血大亏,表里皆虚,已经动了根本,若处置不当,只怕贻患终身。”

    “啊?!”

    曲晨变色失声道:“那怎么办!”

    柳轻柔声道:“你先喂她吃药,我再细想如何调方。”

    言罢,他起身向外而去。

    回到药间,扶笺执笔,柳轻却是迟迟未落一字。

    她醒了!

    那一刻,他几乎是热泪盈眶——曲晨不会知道这几天江染霞有多么危险,他却清楚那丫头几乎是在鬼门关内被救回来的!

    但他努力控制住心中的喜悦,让自己显得平静淡然——他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所有超出界限的情绪都要被掩盖。

    她昏迷之前说的那些话,自己只能深深地埋进心底,权当未闻,今生今世,他都唯有站在兄长的位置上,不能再越雷池一步。

    柳轻对着空白的笺纸涩然苦笑:傻丫头,我配不上你的痴心,他才是你最好的归宿,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只有像他那样坚定纯粹的爱,才能给你安全感、幸福感,而一个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人,只会一遍遍伤害你、一次次辜负你。

    药间的门骤然被撞开,柳轻蓦地一惊,慌忙偏首掩饰神色。

    “霞儿她不肯吃药!”

    曲晨冲进门来语声粗噶地道。

    柳轻诧然回眸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曲晨语声微颤地道,“我怎么劝她都不吃,也不说话……”

    他满是哀恳地道:“她最听你的话了,你去劝劝她吧。”

    柳轻沉默了片刻,点头道:“好,我去看看。”

    初冬时分,西风虽劲,地气未寒,其实并不算冷。

    但漱雪斋的卧房内已燃起了炭盆,融融暖意,恍若春深,却似怎么也化不开榻上人儿的幽寒。

    江染霞无力地靠在被堆上,双唇紧抿,双眸紧闭。

    柳轻拿过几上的药碗捧在手里,轻轻坐到床边,看向那毫无血色的人儿,柔声道:“吃药吧,一会该凉了。”

    江染霞置若罔闻,仍是毫无反应地不言不动。

    柳轻垂眸在药碗里,缓缓搅动着药液,低声道:“我答应过无星,你若有事,我必偿命。”

    江染霞的身子一震,蓦地睁开双眼望向他。

    柳轻抬眸迎向她的目光,四目交汇,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对视着。

    曲晨站在门边呆呆地看着那两个人:他们明明没有再说一个字,但他却觉得仿佛已有千言万语在这无声之中静静传递,只是自己听不到而已。

    良久,柳轻收回视线,重又垂眸在药碗,小心地舀起一匙药汁用碗接着送到那惨白的唇畔,默默地等着她张嘴。

    江染霞盯着他,眸色哀怨,但终究还是慢慢启唇,由他将药汤送入自己口中。

    他就那样一勺一勺不紧不慢地喂。

    她就乖乖一口一口安安静静地吃。

    泪水渐渐盈满了她的双眸,终于冲破禁锢涌出眼眶,簌簌跌入他手中的药碗里。

    柳轻却视若不见,仍旧是不疾不徐,机械地将和着泪水的药汤送入她口中。

    一个和泪喂,一个和泪咽,一碗药就在沉默和泪水中见了底。

    柳轻垂眸在碗底,低声道:“以后……要好好吃药,别让无星担心。”

    言罢,他站起身。

    “公子。”

    江染霞忽然开口,嗓音沙哑而微弱地道,“你好残忍!”

    柳轻没有反驳、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捧着药碗平静地转身向外走去,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那句无力的指责一般。

    他走到门口的曲晨面前,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柔声道:“放心吧,她想明白了,不会再任性了,我去熬些米油,一会你喂她吃。”

    说完,他转身出屋而去。

    初冬的黄昏,连晚霞都显得格外黯淡,柳轻捧着药碗向药间走去,脚步蓦地一停,转过头看向远远的花坛边那小小的心冢。

    土堆上的那株萱草早已跟它的花朵一样枯萎了,只剩下几片褐色的叶片在寒风中轻颤。

    一颗残忍的心,注定荒凉,配不上拥有鲜花绿叶,配不上接受雨露阳光,只配被死亡、寂静、寒冷和孤独无情湮没。

    残忍?

    这是她迄今以来用在自己身上最贬义的词了。

    柳轻收回目光,垂眸在手中的药碗,自嘲地一笑:傻丫头,你一向牙尖嘴利,怎么现在连骂人都不会了?我岂止是残忍?我该是卑鄙、无耻、自私、歹毒、龌龊、禽兽不如……

    孤寒的人影转身走进药间,门扉在他的身后沉沉关紧。

    曲晨站在房门口呆呆地看着床上无声垂泪的江染霞——就在刚才那双人儿四目相对的沉默里,他的心头反复盘桓的只有一句话: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是的,灵犀!

    自己和她之间缺少的正是这种无需只字片语,却知彼此心意的灵犀!

    那短暂而漫长的静谧,让他感到:对于这两个人来说,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多余的,包括他的存在。

    这世上大多数事情是可以通过努力去争取的,但是也有极少的一部分是争取不来的,比如:爱。爱了就是爱了,不爱就是不爱,不是谁努力就能更改的。

    时至今日,曲晨不得不承认:在那两颗彼此相印的心灵之间,已经不可能有任何人的位置,所有一意孤行的争取都只是徒劳地增加伤害。

    他缓缓垂首——生平第一次,面对失败,他灰心气馁,有了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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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唐,李商隐,《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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