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渍褪尽,曲晨的心方自一定,擦干净手,转回身,见柳轻侧坐在榻边,一张毯子已被裁作两片,分别盖住江染霞的身子,只露出伤口周围的一小片肌肤,他正拿着濡湿的纱布轻柔迅速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血污。

    他目光专注,动作利落,既镇定,又仔细。

    他总是有条不紊、从容自若,他总是知道该做什么,他总是明白她想要什么,他总是一句话就能说得她言听计从。

    而自己……

    曲晨眸色一黯:一举一动都在无意识地伤害她,用尽心思也猜不对她的喜好,只会让她痛苦难过,连护她周全都办不到!

    曲晨沉默地望向床畔那个忙碌的身影:雪白的衣袍上大片的血渍已经结成了暗褐色,左腿的裤筒、右手的衣袖也都被鲜血染透,那样一个从来注重仪表又有些洁癖的人竟浑然不觉,所有的心思全在那人儿的伤口上。

    他悄然向后退了一步:没有勇气再去面对那怵目惊心的伤,看着它就觉得自己心口疼得要窒息,他倒宁可那把剑是插进自己的胸膛里,可能还好受一点。

    曲晨又退了一步。

    “无星,”柳轻忽然抬眸道,“你去哪里?”

    曲晨有些尴尬地停身道:“我……我又帮不上忙,要不……我先回去了。”

    柳轻放下手中的东西,掠到他身前柔声道:“怎么说帮不上忙?你刚才不是做得很好?”

    曲晨垂首小声道:“你肯救她,我就放心了,男女授受不亲,我还是……回避的好。”说着,便欲转身。

    “你也知男女授受不亲!”

    柳轻忙一把抓住他胳膊道:“我已有婚约,她是未嫁之身,你一走了之,我和她孤男寡女,如何避嫌?”

    曲晨低头不语。

    柳轻有些发急地道:“我说过救她须破男女大防,当时你也同意了,如今你若是后悔,待她伤愈之后,我自剜双目便是!”

    “哥!”

    曲晨吃了一惊,疾声道:“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就是……”

    他有些艰难地撇首道:“看着那伤口心里难受。”

    见他这样说,柳轻方才放下心,点头道:“我知道你心疼,可她现在这个样子,你更应该陪着她。”

    他凝重地注视着曲晨的双眸道:“你是要伴她一辈子的人,越艰难的时候,越不能离开她。”

    他的目光满是坦诚和期许,让曲晨不由自惭形秽,哑着嗓子唤了声“哥”,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柳轻微一扬唇,温声道:“快来帮我把她翻过去,背后的伤口也要处理好才能包扎。”

    曲晨抿了抿唇,终于还是点头低应了一声。

    柳轻揽肩拉他回到榻前,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江染霞侧身翻过一个角度,以便清理她背后的伤口。

    曲晨望着柳轻手中温柔轻拭着血迹的纱布,犹豫了半晌,终于小声道:“哥,其实……你也很爱她,是吗?”

    柳轻低着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手头的动作依旧干净利落毫无停滞,沉默了片刻,他才语声平宁地道:“是啊,你,霞儿,绯儿,你们三个我都是一样爱着的,你们是我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人,你们都幸福了,我这一生也就幸福了。”

    曲晨心里一酸,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我们都幸福了,那你的幸福又在哪里呢?

    柳轻也没有再说话,悉心地清理干净伤口,涂上一层生肌凝血膏,再垫上纱布细细包扎妥当,同着曲晨一起撤掉被鲜血染污的被子,给江染霞盖上干净的新被子。

    安顿妥当,曲晨还待开口作辞,柳轻已经抢先道:“她伤势很重,不宜挪动,况且我这里配药熬药极为方便,也可以随时诊察伤势变化,唯一不妥之处……”

    他望入曲晨的双眸道:“便是男女之防,所以,这些日子你要留在漱雪斋帮我照顾她。”

    曲晨有些逃避地道:“那我叫甄嫂来服侍她……”

    “无星,”柳轻抬手抓住他的肩头眸色深沉地道,“霞儿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应该是你。”

    曲晨不安地垂首:他明白这话的意思,知道柳轻是在成全自己,若是以前,他早就欣喜接受了,但是此刻,他却有一种莫名的罪恶感。

    柳轻见他不吭声,又接着道:“你发过誓要好好守护她的,现在是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他紧了紧握肩的手,沉声道,“别走!”

    曲晨眼眶一热,终于用力点了点头。

    柳轻这才微一扬唇,松开手道:“药也该泡好了,你陪着她,我去煎药。”

    他正待转身,曲晨抓住他的胳膊道:“哥,你也先换身衣服,把腿上的伤包一下。”

    柳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一身狼狈,遂拿了里外衣物去温泉房里擦洗更换,褪下脏衣,他才发现右手臂被剑锋割开一个很深的口子,自己竟浑然未觉。

    简单地包扎伤口,换上衣服,柳轻便急着去药间熬药——江染霞的伤势不轻,又在要害,更麻烦的是她已全无生念,虽然止住了血,但能不能捡回一条命还要看汤药是否奏效。

    这丫头素体原本强健,可近期却是肝郁络阻,气滞血瘀,以致百脉不畅,如今百脉之首的心脉又损,更是雪上加霜,药力难行。

    柳轻凝眸药炉眉头深锁:他所忧心者,不止是眼下的生死之关,还有长远的康复调养,固本培元,若处置不善,纵然救得一时,却留下隐患,祸及终身,他会更加无法原谅自己!

    炉上的药罐吐着热气咕噜噜低喃着,炉边的人眸色已痴:丫头,今生今世我欠你负你的已经还不清了,就这样吧,我别无所求,只要能这样守着你、看着你就好了。

    药香氤氲,药汤浓稠,柳轻垂眸在药碗中的汁液,内心忽然有了初次诊脉开方时的那种忐忑和期待。

    她曾经说过:“不忘初心,处处是岸。”

    自己学医的初心就是保护自己的挚爱之人不受病魔和死神的威胁,但真正事到临头,若非曲晨的提醒,自己竟险些入了歧途!

    柳轻将药碗移到一个小托盘上,端在手里向房中走去。

    天已擦黑,曲晨静静地坐在床畔的幽暗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也不点灯?”

    柳轻来到桌旁,放下药碗,转去将房中的灯一一点亮,方端药往床前去。

    曲晨从神游中醒转,才发现天色已晚,见柳轻端着药碗来到床边,忙欲起身让他,却被他一把按住肩头。

    “拿着。”

    柳轻将端药的托盘递到他面前,语声虽柔,却有着无法抗拒的力量,曲晨乖乖依言接过托盘。

    柳轻转身小心地为江染霞垫高身子,回眸温声道:“你喂她吃药。”

    “啊?我喂?”

    曲晨有些意外地重复道。

    柳轻解释道:“手头上这点生肌凝血膏顶多够她一两天的用度,这药膏制作前前后后的工序下来,起码也要两天的时间,我若不抓紧准备药材再制,只怕要接不上了。”

    “哦……”

    曲晨垂眸看向手中的药碗,有些失神。

    柳轻已站起身来边往外走边道:“晚饭好了我会叫他们送过来,这几日,少不得你受累多顾着她些。”

    温热的药碗在掌中,曲晨怅然抬眸看向床上苍白脆弱的人儿——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神农山草舍中喂她吃药仿佛只是昨日之事。

    但此刻的他和此刻的她,再已不是那时的他和那时的她。

    霞儿,如果时光可以逆转,如果一切可以重来,那该有多好?

    我再不会越礼亲近,勾起你的痛苦回忆;我再不会乱发脾气,让你委屈害怕;我再不会去折那些花草,惹你生气难过;我再不会阻你礼佛诵经……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都依你,这样,你是不是就会有一点点爱我了?

    簌然一声细响惊断伤思,曲晨这才发觉自己脸上多了两道湿凉,忙抬袖拭去泪痕,努力打起精神来,舀起一匙药汤轻轻吹了吹,待得温凉,方才小心地送到那毫无血色的唇畔,匙背轻压下唇,匙边轻撬牙关,将一匙药液缓缓地倾入那人儿口中。

    江染霞的情况显然比神农山的时候严重得多,汤药入口,她并没有吞咽,本就很小的一匙药倒有半数从嘴角溢了出来!

    曲晨忙抓过手巾来为她擦干净,下一匙舀得更少些,喂得更慢,仍是有漏出来的,再下一匙就更少,更慢……

    一碗药只喂了十之二三就凉了,曲晨忙起身去药间让柳轻把药重新热过,回来再喂,没喂多少又凉了,再去热……

    如此来来回回,一碗药热了四遍才喂光,前前后后一个多时辰,但除了开始浪费了一点,其他都涓滴不剩地进了江染霞的腹中。

    药碗空了的时候,给曲晨送来的晚饭早就凉透了,他本也没有食欲,随便扒两口了事,回过身又坐到江染霞床前——柳轻说了:药下去之后要留心她的气色反应,若有什么变化须尽早知会,以便诊察……

    整整两天三夜,曲晨守在江染霞的身边几乎是不眠不休,累了,就靠在床沿上小睡一会,但睡不了多久就会突然惊醒,慌忙去察看榻上的人儿,见她容色宁和方才放心。

    柳轻昼夜窝在小药间里,煎了药便默默地端给曲晨,凭那小子劳苦尽心地侍候江染霞。

    他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付出得越多,反而越会珍惜对方。

    所以,每日除了诊脉换药,柳轻从不在屋内多做停留,把江染霞的一切都丢给曲晨照料,而他自己则全力赶制生肌凝血膏。

    第四天的早晨,五瓶新膏制成,柳轻忙捧着去屋里——昨夜因为仅存的半瓶已用尽,所以没能及时给江染霞换药。

    曲晨一边帮着柳轻扶住江染霞拆纱布,一边喜滋滋地道:“昨天夜里喂她喝水,已经会自己咽了。”

    柳轻闻言也是一喜,道:“这是极好之事!能够自己吞咽,便可喂米油了,有水谷精微滋养脏腑,化赤为血,便是转机了。”

    曲晨大喜,忙道:“那你诊完脉,赶快去熬米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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