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奇怪的规律:越是拥有得多的人,越是怕死,因为他若死了,就会失去他所拥有的全部东西;而越是拥有得少的人,越是不怕死,因为反正已经一无所有,又没什么好失去的,活着和死了还不都一样?

    但有趣的是:越是怕死的人,往往越是容易死得快,而越是想死的人,却常常没有那么容易死。

    大概老天爷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一个人活得太痛快,或者死得太痛快。

    所以,江染霞并没有死,因为那只可以扼断她生命的手突然松开了!

    鲜冷的空气瞬间涌入,她不由自主地大口大口剧烈呼吸着,被气息呛得边喘边咳,意识渐渐回归到躯体,脖子生疼,手脚冰凉,她又重新感受到生命给予的各种痛苦。

    “赶快把笼子打开,不然,下一次我可就不会松手了。”

    肖绝的语声里满是瘆人的狠戾。

    江染霞不待喘息稍定,就发出一阵讥诮的冷笑,反问道:“你听说过能从里面打开的笼子吗?”

    既然是笼子,就是用来禁锢某些活物的,既然要禁锢,怎么可能会从里面打开呢?

    江染霞瞧着肖绝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白痴。

    怒焰一盛,肖绝正待再度收紧扼住咽喉的手,却倏然发现她的唇畔又漾起刚才濒死时的奇异微笑,他蓦地醒觉:这丫头是故意在拖延时间!

    意识到这一点,肖绝顾不上再与她置气,收手转身,运剑向着笼栏再次猛劈。

    “我听说这笼子是乌钢所铸,不知道比刚玉如何,现在看来,虽有不及,但关你还是正好。”

    江染霞好整以暇地站在旁边说着风凉话。

    肖绝不理不睬,只管挥剑猛砍。

    幽泉剑也是削铁如泥的宝剑,火花四溅,笼栏上的裂痕逐渐加深,显然破笼而出只是时间问题。

    他心头一定,语声冷冽地威胁道:“别忘了,你的命还在我手上,想活下去,最好闭上嘴!”

    江染霞蔑然一笑,满是嘲讽地道:“就凭你,也配拿公子的性命作威胁?真是自不量力!如今你身在囹圄,是死是活,是杀是剐,全在公子一念之间,还有什么脸在这耀武扬威?”

    肖绝终究忍不下如此挑衅,幽泉剑一转,指在江染霞前心,咬牙道:“信不信我现在就一剑宰了你?”

    “你敢吗?”

    江染霞毫无惧色,反是不知死活地出言相激。

    握剑的手青筋一现。

    “霞儿!”

    一道青影如风而至,曲晨目触笼中之人不由惊呼出声——他今早去润翠轩探望过江染霞,见她仍只是坐着念经,生怕惹厌,也不敢多待,回到家里百无聊赖,吃了午饭,正有些瞌睡,忽闻报警沙球急速振响,忙跳起身来,还没问是哪里的机关发动,已听见远远传来的金击之声,遂循声而至。

    “肖绝?!”

    几乎只相差了一个呼吸的时间,白影如电,出现在曲晨身边,柳轻看见笼中的另一个人不禁诧然失声。

    “无星,快杀了他!”

    江染霞疾声大叫。

    曲晨一愣,尚未作答,只见肖绝幽泉剑向前一探,抵到江染霞的前心,冷笑道:“来得好!赶快打开笼子,不然我一剑杀了她!”

    曲晨见那剑尖已刺破灰布袍,心头一急,飞身上前就要去扳栈道扶手上的机括。

    “不要!”

    江染霞惊呼声起。

    与此同时,柳轻的手也按到曲晨的手背上。

    “不可妄动!”

    柳轻压低声音在他耳畔轻语。

    “你干什么!?”曲晨急道,“霞儿在他手里!”

    “他没有脱身之前不敢真动霞儿,”柳轻悄声道,“我会看准时机再开笼,你盯住肖绝,不要被他逃走。”

    江染霞那么一叫,肖绝心头怒焰更盛,幽泉剑向前一递,立时有鲜血无声沿着布袍的破缝沁开。

    曲晨见状骇然向前大喝道:“住手!你敢伤她我把你碎尸万段!”

    他的关切令肖绝颇感意外,但是随即森然笑道:“心疼了?打开笼子,把她救出去啊!”

    眼看着浅灰的布袍上慢慢洇开的鲜红,曲晨求助地回望柳轻。

    柳轻的手扶在机括上没有动,冷静地盯着笼中的肖绝,沉声道:“你发过毒誓,今生今世再不踏入此岛。”

    “不错!”

    肖绝承认得很痛快,接着道:“但为了绯儿,就算死无葬身之地,我也在所不惜。”

    “你用剑指着她,我不会给你开笼。”

    柳轻语声平稳,态度坚决。

    肖绝讥诮一笑道:“好啊,那就看看是你的心硬,还是我的剑硬,我现在开始数数,每数一下,剑就再刺入一分,咱们不妨赌一赌,看我数到几,能刺穿这丫头的心。”

    曲晨大惊疾吼道:“肖绝,你敢再动她一下,我把你剁成肉酱!”

    柳轻神色凝冷,看不出情绪,但曲晨的表情已经令肖绝足够满意,他并不接话,只是勾唇冷笑着道:“一。”

    幽泉剑果然微微向前递了一分。

    江染霞的背脊已经抵在笼栏上,退无可退,因此,剑锋便是硬生生地深入了一分,她紧抿着双唇,倔强地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曲晨已是目眦欲裂,狂吼道:“放开她!”

    肖绝不理他,盯着柳轻挑衅地接着道:“二。”

    幽泉剑再次递进一分。

    肖绝只顾看着柳轻的神色,陡觉手上一沉,诧然回头,他不由大吃一惊:江染霞居然近在眼前!

    幽泉剑,从头到尾长约三尺三寸,竟是生生贯穿了她单薄的身躯!

    “肖绝……”

    曲晨的怒吼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一般,再发不出丝毫声音——他眼睁睁看着那人儿反手在笼栏上一撑,寒光闪闪的剑身便无情地没入浅灰的前襟,再带着殷红刺破浅灰的后襟冒出来。

    世界仿佛有一瞬间陷入死寂。

    蓦地,机括声响,前后两侧的笼栏倏然下沉。

    曲晨在惊怔中只觉背后被人用力一推。

    “杀了他!”

    柳轻的语声前所未有的阴寒。

    肖绝也醒过神来,欲待撤剑,江染霞的双手早已死死扳住剑格,加之剑锋停在身体里本来就有阻力,他情急之中的一抽竟没有拔动!

    还想再试,曲晨的剑气已经铺天盖地压过来,他不敢耽搁,只得撒手弃剑,转身逃遁。

    “往哪走!”

    曲晨双目赤红,青影如风,挟着犀利的剑气穷追而去。

    失去了主人掌控的幽泉剑,再也无力撑住剑锋上穿着的人儿,小小的身子踉跄了一下,无力地向后倒去。

    殷红的血,浅灰的袍,落在一片如云的雪白中。

    柳轻闪身上前出手如电,飞快地点住江染霞的数个穴道为她止血,右掌托在她的大椎穴上,一股柔和的内力抢先护住她的心脉,左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瓷瓶,咬住瓶盖拔开,倒出一颗归血丹,将朱红色的丹药送到她苍白的唇畔,疾声道:“快吃了!”

    但失血的双唇却紧抿着,不肯接受这救命的药丸。

    “霞儿……”

    柳轻刚想说什么,江染霞却已抬起手来轻轻地推开了他拿着药丸的手。

    她微微艰难地开口道:“公子,有句话……我知道现在不该说了,但是……如果不说,我怕自己会后悔。”

    柳轻柔声道:“吃了药,慢慢说。”

    拿药的手一动,立刻被江染霞拼力按住,她满是哀恳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静静凝睇了片刻,柳轻缓缓点了点头道:“好,那你说,我听着。”

    江染霞抿了抿唇,轻轻地道:“那一次,在鲨鱼池里,有句话没来得及说,当时我是想说……”

    语声一停,她黯淡的双眸忽然现出一丝神采,努力调匀气息接着道:“我想说,其实……我也是心悦公子的。”

    “我知道……”

    柳轻努力忍着心头的酸楚,勉强报以一笑,柔声哄道:“那现在可以吃药了?”

    江染霞勉力按住他拿着药丸的手,语声轻弱地道:“公子……不要再救我了,这世上……不要再多一个让公子为难的人了。”

    她望着他,目光里带着一点点贪婪,含笑道:“这样就很好……公子就这样陪我一会……一会就好了。”

    柳轻凝眸在臂弯里苍白的容颜,五内俱焚,肝肠寸断——她没有一句抱怨指责,没有一句诘问质疑,甚至连她一直以来受到的伤害和痛苦都不提一字,她所在意的,就只是不要再让他为难。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他有多为难!

    柳轻还想努力哄她把药服下去,但是,只开口唤了一声“霞儿”,嗓子就哑了,泪水无法遏制地潸然而下,带着这许久以来压抑着的伤痛、委屈、不甘、自责……

    有人说:“他若不说,还可以在他爱慕的人身边相伴一辈子,但他若说了,就必须永远离开那个他心爱的人。”

    她说:“那就伴他一辈子,等死的时候再告诉他,这样就没有遗憾啦。”

    只是,傻丫头,一辈子怎么可以那么短?你为何要这样急着告诉我!

    江染霞艰难地抬起手,轻轻为他拭去泪痕,有些吃力地道:“公子还是……笑起来最好看,以后要多笑笑……像满月那般发光的笑。”

    “傻丫头……”

    柳轻哽咽地低唤着。

    没有了你,今生今世,我如何还会有欢笑?

    他痛然埋首进她的发间,贪婪地汲取那久违的熟稔气息,只有在这样的气息里,他才不会觉得孤独、无助、寒冷,他才能真真切切地有一种活着的感觉。

    江染霞伸手轻轻抚在他的发上,她的指尖温柔地穿过那梳过无数次、绾过无数次的发间,缓缓地为他拢着。

    “公子果然是个温柔的人,公子的头发又细又软,我娘说头发细细软软的人必定温顺细心……”

    “那以后霞儿还帮我梳。”

    “好啊,公子人中龙凤,仪表自然不能马虎,以后都包在我身上。”

    她的动作渐渐地慢下来,慢下来……终于停住了,小手儿无力地从乌丝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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