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曲珣意有所指,柳轻猝不及防地一愣,心跳怦然,不敢轻易作答,只得含笑试探道:“叔父何出此言?”

    曲珣凝注着他,沉声道:“一辈子的大事,你可都想明白了?”

    柳轻心知其所问为何,料想他们三个间的羁绊纠缠必定逃不过这位义叔的法眼,但事到如今,庚帖也换了,婚期也定了,伤的人也伤了,应的事也应了,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再难过、再自责、再后悔,也没有转圜余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着牙捱下去,兑现承诺,成全曲晨。

    无言以对,柳轻只得硬着头皮装痴作傻地道:“有叔父操持,定然稳妥,轻儿就厚颜偷懒没有多想。”

    如此明显的敷衍之词自然糊弄不过曲珣,柳轻无非是借以向他表明自己不愿再谈此事。

    曲珣微微苦笑,点了点头道:“你既然选了这段姻缘,怎能全无自己的主意?我这几天看来看去,都是绯儿的点子,倒好像……”

    他蓦地加重语气道:“是她一个人成婚似的!”

    柳轻小心翼翼地陪笑解释道:“绯儿自小骄纵些,自然主意也多些,若是两个人都凭自己所想,难免会有不同意见,倘或因此生隙置气,岂不反坏了美事?所以不如尽着一个人的心意,大家和睦。我原比她年长,让着她些也是应该的,况且她那么用心,决断出来也必是极好的,何乐不为呢?”

    言罢,柳轻悄抒了一口气:这番话有情有理,几乎连他自己都被说服了,所以,最后几句他已经开始有些理直气壮了。

    曲珣连连点头赞道:“合情合理!”

    柳轻听得这四字,刚刚松下的心弦又是一紧——这显然不是什么夸奖之词。

    他垂眸而立,不敢则声。

    只听曲珣长叹一声道:“天啊天,这世上竟没有一个情投意合、心有默契的人可以相许终身吗?”

    柳轻只听得心里一酸,忙别过头去假装看向门外努力隐忍着涌上双眸的泪水——不是没有!

    曾经有一个人儿,他们常常会不约而同地被同一件事物吸引,会异口同声地说同一句话,会在一个眼神的交汇中明了彼此心思。

    曾经有一个人儿,如阳光一般照亮他心底最深的幽暗,驱散他心底最浓的孤寒,和她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和源源不断的快乐,从不会觉得累。

    可是,那个人儿却此生无缘……

    柳轻悄然地深呼吸几次,勉强稳定住心绪,回过头来扯开话题道:“不知叔父唤我前来有何吩咐?”

    “哦,”曲珣拍了拍脑袋恍然道,“言归正传,你们这婚服的绣花图样再不定下来,可就真来不及了,人家红针坊是全国最好的绣庄,要是算着赶不及交货,那是宁可不接,也不肯为一票买卖砸自己招牌的,这不是价钱的问题,你们赶快拿主意,三天之内,我要答复人家的。”

    柳轻不禁微带苦恼地道:“我会催着绯儿尽快拿主意的。”

    曲珣瞥了他一眼,蓦地呵呵一笑道:“依我看,她那么喜欢并蒂凤凰振羽,不如就叫人画出来绣在婚服上。”

    他捻须陶醉地叹道:“哎呀,凤凰展翅,浴火重生,花开并蒂,傲霜斗雪,好意头都占全了……”

    柳轻心头一震,脱口道:“不可!”

    “哦?”

    曲珣微眯双眼似笑非笑地瞅向他道:“有何不可?”

    是啊,有何不可?

    是因为那丫头也喜欢这并蒂凤凰振羽吗?

    还是因为……那对浴火重生比翼双飞的凤凰只能代表一对人儿?

    柳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情急失态,努力措辞道:“绯儿本来就已经挑花眼了,若再加一样,只怕更难决断,反倒耽误了时间……”

    曲珣摆手道:“欸——就是因为都不够合意,所以才会犹豫嘛。”

    他眨眨眼笑道:“你信不信这凤凰振羽定能让她欣然决断?”

    柳轻知道自己的心思已被看破,也知道曲珣在故意刁难,此时此刻若再要死撑,只怕这凤凰振羽一定会出现在自己和谭菲绯的婚服上!

    他不敢再嘴硬,只得满是哀恳地望着曲珣,小声道:“叔父……”

    曲珣这才半怜半恼地轻哼一声道:“如今,一应俗务虽然都在办着,但这世上无不可变之事、无不可改之约,还有四个多月,一百多天,一千多个时辰……”

    他眸色语声转为凝重地道:“你放心,只要还没进洞房,你有任何难处,说与我听,我自能安顿收场。”

    柳轻怔怔地望着他,望着这个从小到大无比崇拜敬畏的长辈,他的言下之意已是昭彰:在进洞房之前,自己随时可以反悔这桩婚事,他都会出面帮忙摆平一切。

    柳轻明白:曲珣是要完全打消自己的后顾之忧,给自己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心中火烫,喉头却堵塞,他挣扎半晌,方才艰难地出声道:“叔父……”

    “欸!”

    曲珣摆手阻住他的话头,起身目注他的双眸沉沉地道:“一辈子的事,别急着回答,再想想,”他在柳轻的肩头重重地拍了拍道,“再想想!”

    柳轻默然垂首——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动心了,竟没有力气再多发一个音节来表示回绝,任由曲珣半推半赶地将自己送出了曲家院子。

    秋阳,幽浅无力。

    柳轻缓缓地在栈道上走着,心思一片凌乱——他本以为这已是一条不归路,就算再后悔,就算再痛苦,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婚约、喜期、谭菲绯的兴高采烈,师父的满脸欣慰,都像是一根根鞭子般抽着他,赶着他不得不向前而去,但是,今天,有人告诉他可以做出另一种选择,而且不必面对尴尬的残局和谴责,在那个瞬间,他几乎差一点就要缴械投降了!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还会不会将那丫头拱手相让?

    如果他知道这忍痛割爱的背后不仅有自己的伤心欲绝,也会有她的肝肠寸断,他还会不会执意将她推开?

    秋寒萧瑟,心冢旁坐着孤寂的白影。

    柳轻凝眸呆看:花坛边,并蒂凤凰振羽早已双双枯萎,只剩一对黯淡的残影。

    谭菲绯原是气得要扔掉的,他托词这本是曲珣之物自当还给原主,却悄悄捧回来放在自己屋后。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花已凋零岂有重开?

    爱呢?

    心灰意冷,还能复燃吗?

    凤凰可以浴火重生,历劫不死。

    情呢?

    情销心碎,还能再生吗?

    天黑了总要再亮,一百多天就这样少了一天,一千多个时辰就这样逝去了十二个时辰。

    晨曦洒在枯萎的并蒂凤凰振羽上,也洒在心冢边坐了一夜的苍白身影上。

    人最怕的,其实不是毫无希望,因为,如果没有希望,反倒可以认命地服从摆布,人最怕的是:明明已经绝望,却偏偏又被点燃一星希冀,本来已经放弃挣扎,但还舍不得那一丝侥幸的奢念。

    柳轻缓缓站起身,向着父母的合冢走去,在晨光里敬香跪叩,如同每一个寻常的早晨。

    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眼下的局面:他很想重新选择一次,但他说不出口,可若要放弃这最后的机会,他又不甘心!

    日子就在这般的挣扎矛盾中一天一天地过着,看着谭菲绯每天兴致勃勃地沉浸在挑东选西的喜悦里,柳轻只有强打着精神相陪,每每己之所喜与她之所爱相去甚远,他便益发忍不住怀念那曾经不约而同、两心如一的美好时光。

    谭菲绯赶在最后的期限前选了百蝶穿花为婚服的绣图,其余诸项也都陆续确定。

    一切皆显得那么顺利是因为柳轻从来没有反对意见:每过一天,就离婚期近了一日,他想要快点到达那一天,这样,尘埃落定,自己就不必再挣扎矛盾了,但他又祈祷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如此,自己的生命中至少还有一丝渺茫的希冀。

    时间是公平的,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是欢乐还是痛苦,它从不增一分,也不减一分,所有的增减只是在人心里罢了。

    秋光冷落,秋千寂寞。

    朔风阵阵,掠过秋千上憔悴孤悬的淡影。

    阳光轻柔笼罩在灰布衣袍上,江染霞抬首阖眸,默默地感受着宁谧午后的浅淡微暖。

    整个岛都沉浸在浓浓的喜气中,所有的人忙碌之余都在津津乐道这桩十数年一遇的大喜事。

    谭菲绯醉心于婚礼的各项筹备,自然没有时间再来荡秋千。

    江染霞却对这里生出了无限的眷恋,每每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就忍不住悄悄来到此处,独自在秋千上坐一会,闭上眼睛,静静享受这人间唯一和那人的怀有些相似的温暖和安详,这是她一天里最快乐的少许时光,或者,也是她余生里仅剩的欢喜。

    陡然,颈畔贴上一片瘆人的冰寒,一个冷冽的声音在江染霞身后响起:“最好别出声,因为只要你想发出一点喊叫,这把剑就会刺穿你的喉咙,保证谁也不会听见。”

    江染霞真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只是平静地睁开双眸,沉默地等待那人的下一步动作。

    那人见她果然不喊不动,放柔了语声道:“对,就这样,只要你乖乖的,我可以不伤你性命,对彼此都好。”

    他说着,移动脚步转到江染霞身前,四目一对,两个人皆是不由一怔,不约而同地脱口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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