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捧着温热的茶盏,垂首搪塞道:“想是许久没做活,身子难免变得娇气些,休息一下就好了。”
甄嫂还想说什么,她抬首半带哀求地道:“甄嫂,我累了,想睡一会。”
甄嫂只得点头去铺好床,服侍她解衣宽裳躺下,掖好被子,放下帐帘,方才悄然退下。
江染霞呆呆地望着帐顶,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神仙一样美丽的女人,一个容颜依旧鲜艳明媚,却已霜丝满头的美丽女人。
她还记得那个女人说过一句话:“你可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之人深情别恋是何等痛苦?这种痛,你不会懂……”
是的,当时她确实不懂。
现在,她完全懂了。
当她看着那个娇美的姑娘笑着窝在那人怀抱里的时候,她彻彻底底地懂了!
那一刻,仿佛有千万支利箭从她的前心和后背扎进去,同时,又有千万根钢针从她的胸腔里戳出来。
痛彻骨髓,无处可逃!
她曾想过,若最终等不到他,就默默在他身边守他一世。
她不否认自己的内心仍带着一种邪恶的妄念:只要自己一直留在他身边,没准就能等到他心移意改的时候。
不是说盖棺定论吗?
只要她的棺还未盖,谁又能断定那人不会为自己而改?
毕竟,他也是在乎她的!
她知道这种想法不对,但正是这罪恶的念头支撑着她勇敢地留下来,努力地活得像样一点。
她没有美丽出众的容貌,没有从小到大的情分,没有可以为自己提亲的爹娘,也没有可以配得上他的身世。
她唯有这一人、一命和一颗爱着他的心。
可是,今天,当她亲眼目睹他将那仙媛般的姑娘搂入怀中时,当她望着那一对交缠契合相映生辉的璧人时,她突然深刻理解了什么叫“佳偶天成”,而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和坚持都是如此的卑鄙可笑!
还记得那一天,她曾经问过一个老者:“敢问神仙爷爷会不会强迫别人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老人拈着雪白的胡须淡淡地一笑道:“孩子,你记住,没有一个人能勉强另一个人做他不喜欢的事,就算真有人做了自己不喜欢的事,那也是他自己愿意的。”
他自己愿意的。
一颗晶莹的泪滴,自眼角无声滑落,簌地钻入枕头。
低垂的帐帘里,忽然飘出极轻极轻的哼唱声。
夹杂着抽噎的嗓音断断续续,就算有人听见,恐怕也辨不出是什么曲子。
大概只有发声的人自己心里知道,那是箫曲《恋卿襟》……
太阳会升起,就会落下。
又是黄昏时分,栈道的护栏旁,不知站了多久的人目注着被夕阳染成血红一片的大海——如果那是血,是她心头的,还是自己心头的?
柳轻怔怔地望着红澜起伏的海面,蓦地扬唇凄然一笑——他明白,自己今天已经深深地伤到了那丫头!
这原是他一直想要做的事,因为他知道那丫头是个从不会服输认命的性子,别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心不死”,她却是见墙拆墙、遇河搭桥的脾气,所以,必须要狠狠地伤她一次,绝了她心底的痴念,才能一劳永逸让她放下前情。
但是,他始终下不了手——只要意识到会给那人儿带来怎样的伤害,他就完全无法去构思那些卑鄙恶毒的阴谋。
好在天从人愿,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竟没劳自己花什么心力、昧多少良心,就让她亲眼见识了一场假凤虚凰、旖旎相拥的桥段,虽然自己毫无演技地露了马脚,好在她当时心智已乱,倒也不曾穿帮。
这就是天意吧?
连老天也善解人意地帮自己把她推开。
柳轻静静地看着逐渐昏暗的暮霭——他把谭菲绯送回家,推说最近秋燥要吃些清素的粥食,没有留下用饭便回了漱雪斋。
事实上,他午饭没吃,晚饭也没吃,却一点都不饿。
他知道这是忧思气郁压抑了脾胃之故,长久以往,必伤五脏,但他懒得理会,只是木然站着、等着。
从日近黄昏等到夜幕降临,再等到明月东升,又等到月过中天。
柳轻始终没有等到那熟稔的诵经声。
秋夜的海风冰凉透心,直把一个空洞的躯壳吹得如尸体般毫无温度。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漱雪斋的: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在那小小的心冢旁坐了多久。
他很想能掉下几滴眼泪,来证明自己曾经爱过。
但是,没有。
不光没有眼泪,连眼睛都不再酸痛。
他对着小小的坟头讥诮一笑:所谓刻骨铭心,原来也不过如此。
新月如刀,悬在夜空,割在心头。
寂静的黑夜暗折人心,喧闹的白天却要粉饰太平。
漱雪斋,凝寂无声。
坐在书案旁的人一手支额、双眸倦阖地打着盹——又是一夜受刑般地僵卧难眠。
柳轻发现自己舒舒服服地躺着就会睡不着,想爬起来看点书却偏又开始打瞌睡,所以干脆破罐破摔,吃罢早饭就坐在书桌边补觉,倒是断断续续睡了将近一个上午。
一阵微风拂面,心力交瘁的人竟是隔了半晌才一个激灵惊醒过来,抬眸一看——是曲晨。
柳轻坐直身子报以一笑道:“你怎么来了?”
曲晨回望着他无神的双眸,知道昨夜必是没睡好,心头更生不忍,小声道:“怎么不去床上睡?”
柳轻掩饰道:“春困秋乏,这时节就是爱打瞌睡,哪有那么累?过了困劲就好了。”
他不自然地扯开话题道:“怎么没去守着她?”
他们两人之间的“她”已经无需再提名字。
曲晨转身坐到一边的桌畔,叹了口气道:“她今天没去摘橘子,就在房里念经。”
柳轻垂眸沉吟了片刻,道:“你最近多顾着她些,看她缺什么、要什么,及时给她添上,她……”
语声一顿,他才轻轻地接着道:“她现在很需要有人关心。”
“我知道……”
曲晨抿了抿唇,心头满是歉意,却说不出口,只得清了清嗓子,转过话题道:“爹让我来跟你说:明天重阳的午饭摆在归燕坡。”
柳轻点首道:“好,我知道了。”
曲晨又看了一眼他的倦容,不安地道:“你歇着吧,我先走了。”
言罢,青影一闪掠出了漱雪斋。
天阴阴的,迎面而来的风有些凉凉的。
曲晨垂首走在路上,心头沉甸甸的。
他知道昨天那一幕对江染霞的打击有多大:她一回去就吐光了中午吃下的所有东西,然后独自躺在床上,连晚饭也没吃。
今天,她从一早梳洗完就开始念经,念完早课,吃早饭,吃了早饭又接着不停地念……
只有在替曲珣传话邀请她参加重阳午宴的仆役进门后,她才停了一小会。
听完邀请,她平静地回了声“好”,就还继续念经。
曲晨明白:江染霞越是对柳轻绝望,就越是对自己有利,她越是伤心脆弱,就越容易倒向自己的怀抱。
自己本是盼望着这种局面的,但真的称心如愿了,却又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入秋以后那些卑鄙丑陋的蚊虫,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等待着用别人的鲜血来换自己的幸福满足。
明天怎么办?
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那人儿的面前、没有跟她面对面地说过话了,能够有机会与她相见本应是自己迫切期待的才对。
可是,他却怀着浓浓的怯意,惧怕着明日的见面。
润翠轩。
圆润的佛珠在指间,低眉持诵的人儿在桌边。
江染霞就这样一直念经念到吃午饭,吃了午饭念到吃晚饭,吃了晚饭念到天黑。
天黑了,又过了一昼,还要再过一夜,才是一天。
她知道明日的相见又是一场心劫,她努力地用经文来平定自己的心绪,一遍遍告诉自己:心归佛祖,情归净土。
她曾经以为自己此心此情早已许给佛祖,她曾经以为今生今世已心如死灰、情如槁木,可是,万没想到,死灰也会复燃、槁木也会生春!
但妄念就是妄念,终究是灰飞烟灭、无根无凭的醉梦一场。
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是她自己动了不该动的心,引诸般苦痛锥心刺骨是咎由自取。
师父说得对,有求皆苦,无求乃乐。
从今往后,我便念我的佛,修我的心,度我的余生。
从今往后,我不看你,不想你,不等你。
从今往后,你春花秋月相得益彰,我青灯黄卷独守无求。
待过得今生,应得此劫,来世……
捻着佛珠的手儿蓦地一停,她用力地抿着唇,良久,良久,终究没有勇气想那“不见”二字,也没有力气想那“再见”二字。
秋夜凄凄,秋窗寂寂。
西风无情,人是否亦可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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