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望亭。
雪青色长袍染着霞红,幻化成瑰丽的粉紫,桌上的盘子里,两只橙红的橘子在夕阳余晖的笼罩下宛若两个熊熊的火团。
“爹!怎么就剩两个了!”
人未至,曲晨气急败坏的叫声已骤然在晚风中激荡。
曲珣递了一瓣橘子进嘴里,气定神闲地道:“今年的橘子还真甜,让人欲罢不能啊!”
曲晨抓狂地道:“你怎么一个人都吃了啊!?”
曲珣扬眉道:“什么叫‘都吃了’呀?统共就送了六个橘子来,这不还剩了两个么?”
曲晨一把拢过仅存的两团橙红,嘟囔道:“一口气吃四个,你撑不撑啊?”
“不撑呀,”曲珣笑呵呵地道,“你忘了?往年丰收的时候你不爱吃,我一天能吃十个。”
曲晨立眉反驳道:“谁说我不爱吃?!”
“哦哦哦!我糊涂了,今年的不一样嘛!”
曲珣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地道:“今年的橘子特别甜。”
曲晨脸一红,嘀咕道:“知道还不给我留着……”
曲珣辩解道:“我吃的这几个都不是霞儿摘的。”
曲晨一怔,不禁看向手中的橘子奇道:“你怎么看得出是不是她摘的?”
曲珣摇头叹道:“我又没盯着看一上午,怎么记得住哪只是、哪只不是啊?想必挑剩下的都不是呗。”
曲晨心知又被父亲窥破了行藏,脸涨得通红,羞恼地道:“懒得跟你说……”言罢,起身便要走。
曲珣自言自语地叨咕道:“还说不是占有欲?这人要占着也就罢了,连人摸过的橘子也要占着……”
“是爱!不是占有欲!”
曲晨气鼓鼓地转回身大声反驳道。
曲珣略带些轻蔑地笑问道:“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我当然知道!”
曲晨毫不示弱地道:“我会给她幸福的!”
“哦?”
曲珣有些挑衅地追问道:“那你知道她要的幸福是什么样子吗?”
曲晨梗着脖子道:“无论她想要什么样的幸福,我都会拼尽一切给她!”
“欸!”
曲珣抬手指着他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哦!”
“我说的,怎么了?!”
曲晨赌气犟嘴道。
“好!”
曲珣高赞一声,道:“大丈夫一言九鼎!”
曲晨见他忽作此言,心里不禁打起鼓来,警惕地道:“你什么意思啊?”
曲珣神态轻松地笑道:“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要你牢牢记住今日之心、今日之言,无论将来你们两个走到哪一步,不忘初心,不违本意,不负相遇,便是你们彼此的造化。”
曲晨听着,有点吃不准他的意思,蹙了蹙眉,狐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曲珣长笑一声,举杯饮尽盏中之酒,叹了声“好酒!”,抬眸盯着他怀中的橘子道:“哎,再拿一个给我下酒呗。”说着,伸出手来。
曲晨蹿起身来躲开,恨恨地道:“还吃?!你拿西北风下酒吧!”言罢,飞身消失在沉沉暮霭中。
曲珣望着青影消失的方向,半晌,才收了笑容,略带无奈和疼惜地低喃了一声道:“痴儿,何时能醒?”
金乌渐沉,霞光渐暗。
玉碑前的石案上,一对鲜艳的橘子渐渐没入昏朦中。
润翠轩后墙外林坡下的栈道边,雪白的身影也在渐浓的晦暗中变得轮廓模糊起来。
柳轻明知道自己不该再来,可却做不到——漱雪斋囤的酒不多了。
这没有来听经的几天里,他每夜都需要喝三坛酒才能勉强入睡,否则就会像一具活死尸般闭着眼睛在床上醒一整夜。
所以,他妥协了,他来这里求那丫头能超度自己不肯安息的灵魂,求她让这原本就漫长的永夜不要如此磨人。
禅音轻轻从心田淌过,每一个音节都熟稔而温暖。
柳轻甚至能在心底默然跟诵那些不知含义的梵文。
不知是佛法无边,还是精诚所至,总之,这一晚回到漱雪斋,他虽没有喝酒、虽也辗转了几个来回,最后竟顺利入眠了。
而江染霞的日子就在这样每天上午采收橘子,中午回润翠轩歇息吃饭的循环之中过了三四日。
每天,她都会留一个自己采的最熟最好的橘子,拿回去一个人静静地吃。
这一天开始,秋枣的采摘分拣告一段落,掌事大娘终于可以带着她们在橘林中干一整天的活了。
江染霞嫌跑回润翠轩吃午饭太费时间,干脆让甄嫂不用做午饭,要自己跟着仆妇们一起吃饭,吃完好尽快干活。
甄嫂和掌事大娘原都不同意,但也不敢违拗,只好托词请示曲珣,想借主子的话来推拒。
不料曲珣竟是欣然允诺,还只按仆妇们一样的份例给她加了一份午饭!
秋阳灿烂,秋风和煦。
谭菲绯在秋千上扭动着身子拖长了声音撒娇道:“听云哥哥,再推我玩一会嘛——”
柳轻怜惜地替她拭了拭额角微微沁出的晶莹,耐心劝道:“你娘肯定都做好了饭等着你回去吃了,而且今天已经玩了那么久……”
“我不饿!”
谭菲绯满是委屈地哀求道:“你都好久没有带我来荡秋千了,就让我再玩一会吧!”
柳轻无言以对:自从递了庚帖,他一直有意无意地逃避着面对谭菲绯,这些日子和她相见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一个时辰,自然更谈不上带她来荡秋千了。
谭容只道他是害羞,并未多想,但柳轻自己却知道,他只是不想去面对这些真真切切的现实。
今日一早,他去谭家请安,不知怎么,谭菲绯起得特别早,死活缠着要来荡秋千。
柳轻拗她不过,况且当着师父师娘的面,也不好坚拒,这才至此盘桓到现在。
他望着谭菲绯一脸的可怜模样,想到她身子初愈,寻常都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走动,师父师娘照顾着起居药食已是十分劳累,哪里还顾得上陪她玩这些?仆妇们怕出事担责,更不敢带着她出来,平日里她也就只能在自家院里走两步,自然是闷得慌了。
他不由心一软,妥协地道:“那就只能再玩一会,我说回去就得回去,再耍赖,我可不推你了。”
谭菲绯也趁机讲条件道:“那你这次要推得高高的,不然我不过瘾,不能算数!”
她的身子虽然还未复原,但由于药□□心调养,已有了精气神,身上也恢复了些力道,柳轻暗度她能承受的力度,点了点头道:“好,那推到最高之后只能再推三下。”
“推四下好不好嘛,听云哥哥——”
谭菲绯恃宠而骄地央求着。
柳轻佯恼道:“那我走了,一下都不推!”
“好好好,三下就三下。”
谭菲绯忙见风使舵。
柳轻扶着她重新坐稳,方才慢慢地推动秋千。
“用力点,再推快点!”
谭菲绯满是兴奋地催道。
秋千渐摇渐高,裙袂飘飘,就在银铃般的笑声渐起之中,柳轻的手忽然一停:一阵脚步声从灌木矮墙外的路上传来,虽然是四个人,可他却只听见了一个人的足音。
他还以为自己早都忘干净了,但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轻易消灭?
他所错觉的遗忘,其实只是自己把那些东西藏得太深了,深到入了骨髓、进了血液,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想要抹杀它们,除非将自己挫骨扬灰!
明知道不可以,明知道不应该,但柳轻的目光却像是中了蛊咒一般不受控制地飞快向矮墙外一瞥:
双平髻利落如初,微微低着头垂眸迈步的人儿,两颊上笼着薄薄的红晕,晌午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明媚耀眼,正是自己魂里梦里最乱心动情的模样!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江染霞没想到柳轻和谭菲绯此刻会在这里,但一行人同去饭堂吃饭,走都走到了,她只得硬着头皮垂首而过。
谭菲绯正期待着荡到最高点,柳轻却忽然停了手,她回身欲催,不料秋千虽未荡足但劲势却不弱,她终究缠绵病榻日久,气虚力弱,转头间一晃,便失了重心,再想稳住身子已经晚了!
只听一声尖叫,羸弱的身躯已脱离座椅被腾空甩了出去。
谭菲绯这一叫,墙外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灌木墙本就极低,况且她是在荡起的秋千上摔出去,自然都看得清清楚楚。
几声惊呼齐响之中,白影如电,后发先至,追上失控的娇躯。
柳轻伸臂一揽,将柔弱无力的身子拽入自己怀中,双影翩然飘飘落回原地。
谭菲绯原是吓了一跳,随即被柳轻接在怀里旋身而落,她久病之后已无力纵跃,此刻身子凌空飞掠,竟觉得比秋千有趣百倍,忍不住又咯咯咯地娇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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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北宋,苏轼,《蝶恋花·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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