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轻拂,树影摇曳。
江染霞漫无目的地在栈道上走着——曲晨的失控吓了她一跳,那歇斯底里的吼叫骇得她一阵怔忪战栗,等到她回过神来追出去,哪里还看得见那挺拔的青影?
她不知道自己做的是错还是对,但是她知道,自己已经深深地伤害到那个大男孩的心!
她颓然垂首,被一种自怨自责的罪恶感压迫得抬不起头来,失魂落魄地回到润翠轩,呆坐到中午,食不知味地塞了几口午饭,就向甄嫂托辞散步逃了出来。
她茫然无措,心思纷乱,昏不择路,只是浑浑噩噩地胡乱迈步。
骤然,肩头被轻轻一拍!
江染霞吃了一惊,醒过神来扭头去看:却原来只是一片半黄的梧桐叶从树上飘落,正巧打在自己肩头跌落到地上。
她黯然一笑:秋天到了,绿了一夏的叶子也该枯了,是不是有点像那些短暂的友谊?就算曾经如何热烈相伴,西风一来,终归也要各自散去。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平复内心的哀伤,却忽然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幽香。
美好得如梦一般的淡淡清香,令江染霞不禁游目找寻。
梧桐树高大茂盛,绿荫如盖,她循着香气穿梭移步,终于在茂林深处找到一大丛莹白芬芳郁郁盛放的兰花。
江染霞默然痴立,怔怔地凝睇那一片如雪幽兰,仿佛看到了那个熟稔的翩翩白影……
良久,她才低声吟道:“谦谦君子,幽幽如兰。”
“若是喜欢就摘几朵戴吧。”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语声。
她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原来这丛兰花的对面有一个石蒲团,上面不知何时坐着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清瘦老者,正慈爱地向自己微笑着。
江染霞水眸睁得溜圆,一心的情绪早散了个干净,走上前乖乖巧巧地行了个礼,眸光闪动,好奇地打量着那老者问道:“您是天上的神仙爷爷下凡吗?”
那老者哈哈笑道:“鬼丫头,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江染霞见马屁被看穿,蓦地提裙跪倒在石蒲团前。
那老者饶有兴趣地垂眸笑道:“你跪我做什么呀?”
江染霞抬眸满是诚恳地道:“既然有福得见神仙爷爷,我想问一个问题,又恐唐突冒犯,所以跪着才敢说。”
那老者捋须点头道:“年纪不大,规矩还不小,既然跪下了,那就问吧。”
江染霞略带紧张地问道:“敢问神仙爷爷会不会强迫别人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那老者失笑地点着她道:“果然是个鬼精灵!”
锦曦岛上,梧桐林中,须发皆白的仙风老者,他会是谁?
他能是谁?
梧桐落叶,素兰清香。
一个问问题的人走了。
那老者微微噙笑在石蒲团上阖眸静坐,仿佛入定一般。
时间流逝,他却始终纹丝不动,似乎已经和那石蒲团凝为了一体般。
红日西移,霞色悄生。
另一个问问题的人踏着斜阳而来。
“爷爷。”
柳轻来在石蒲团前,提袍端端正正地跪下行礼——他一收到柳自如出关的通知便忙赶来请安。
“嗯。”
柳自如缓缓启眸瞧着他道:“你来了。”
柳轻跪在地上,简略禀告了出岛之后夺红雪莲、隐神农山、江船遇险、重金赏杀等事。
他说得极简,柳自如也并不追问,只是静静地听着。
禀罢,柳轻略顿了顿,道:“有件事,孙儿不敢擅自做主,还要请爷爷示下。”
“什么事啊?”
柳自如淡淡问道。
“中秋之夜,师父提及有意将绯儿许配于我,婚姻大事,孙儿不敢擅自作主,故而来请爷爷之命。”柳轻垂首低声道——这件事躲不过,瞒不过,迟早要面对,他只有选择抢先禀告,探探柳自如的意思再想办法。
柳自如沉默了片刻,道:“终身大事,古来应听父母之命,你父母虽亡,但你爹临终曾有遗言,希望你此生能够与一个自己钟情的女子共度。”
他无声一叹,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该考虑亲事了,你爹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你都两岁了,要娶谁家姑娘,你只管自作主意便是。”
他语声一沉,接着道:“柳家人丁单薄,你只要不在自己手上断了柳氏香火便好。”
柳轻低低应声称是。
柳自如抬眸向林外望了一眼,问道:“晨儿怎么没与你一起来?”
柳轻一怔:他这些日子除了上过晨香去谭家短暂地站一站,便是整日把自己关在漱雪斋喝闷酒或者练习箫剑分御之术来消解自己心头的苦闷,黄昏敬香之后,再去老地方站着听那救赎心灵的诵经声,然后,一直站到深夜万籁俱寂之时,才恋恋不舍地回屋去睡,他完全没有关心、或者说是努力回避着有关于曲晨的一切行踪,怕知道那些让自己更生痛苦的进展。
“孙儿新近悟得一些武学心得,所以这些天都在闭门练功,刚才听到传信急着来给爷爷请安,未及过问无星的行踪。”柳轻小心翼翼地回道。
他知道柳自如一生醉心武学,这般的托词或可转移话题。
“哦?”
柳自如果然极有兴致地问道:“有些什么心得?说来听听。”
诡计得逞,柳轻悄然松了口气,垂首道:“雕虫小技,恐怕难入爷爷法眼。”
柳自如笑了笑道:“你一向在武学上兴趣不高,我倒想知道,是什么样的雕虫小技让你这般废寝忘食?”
是什么样的雕虫小技让他这般废寝忘食?
是对她的爱和不舍?
还是因为这“雕虫小技”是那丫头教自己领悟的,是自己如今能拥有的极少的一点点与她有关的东西?
柳轻低声答道:“是左箫右剑双手分御之术。”
“双手分御?”
柳自如有些不解地追问道。
“双手各为攻守,互助互补,如同二人协力。”柳轻不安地垂眸道。
他练这个的初衷完全不为提升武功,而是为了纪念此生殇折的爱情,也不知会不会被柳自如斥为旁门左道。
“拔剑出箫,”柳自如缓缓站起身道:“让我看看这双手分御是何术?”
玉箫莹白,盈虹焕彩。
柳轻执箫剑在手,躬身道:“请爷爷赐教!”
箫是母亲的箫,柔婉灵动,巧拨奇挑。
剑是父亲的剑,洒脱锋利,疾刺锐进。
箫剑相协,此呼彼应,仿佛一对心意相通的情侣,攻中含守,虽守犹攻。
在柳轻一直以来的意念里,左手箫是他自己,右手剑是他心里那个人儿:
她遇强不惧敢赌敢拼,
他温柔守护尽意周全,
她以攻成守,为他披襟斩棘,
他守而化攻,为她破风挡雨。
每一次箫剑合璧,他就觉得他们两个又在一起了,所有的孤独、悲伤和痛苦都暂时消散,他们穿过空间的阻隔,缠绵融合,同进共退,缱绻守望。
只有在这种时刻,她才是他的,任何人都夺不走地只属于他!
“好!”
柳自如双眸精光一现,身形在剑光箫影中飘忽闪转。
柳轻不遗余力地挥剑运箫,他知道自己全力以赴也伤不到爷爷分毫,他希望自己和那丫头的心神之契能得到爷爷的肯定。
寒光玉影盛炽林间,碧树轻霞遥映辉芒。
柳自如在腾挪之中开口道:“我可要进攻了!”
话音甫落,狂风骤起,瞬时间,地上的落叶蔽日遮天翻卷飞腾,仿佛无数只手掌向着执箫仗剑的白影呼啸而去。
柳轻眸色一凛,长发倏张,转箫驱剑在劲风遒叶的席卷之中奋力相抗。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那被重金赏杀的岁月:命运无情催逼,她与他生死不弃,再难再险,有他在,她便无所畏惧,再苦再累,有她在,他便甘之如饴。
她说:有公子在,我什么都不怕。
他问:若我无力护你呢?
她说:那我护着公子好了。
两个人,在无情烈风中挣扎相守,玉箫为盈虹倾尽所有,盈虹为玉箫不顾一切。
她说:能与公子身死一处是我的福分。
他说:我们两个不要再分开了。
虐风狂叶残忍摧折,剑挥箫指奋勇抗争。
今生无望,来世可期。
若失彼此,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飓风愈猛愈暴,落叶重重,裹挟着凌厉掌风铺天盖地向着翩然白影强压而下。
她说:求公子信我一次,给我一次生死不弃并肩作战的机会。
他说:你若有事,我必偿命。
箫护剑,奋不自顾。
剑迎敌,舍身无畏。
进则同进,退则共退。
生则同生,死则共死。
一声清啸响彻海天。
叶影如山,凌制相欺,箫剑不屈,戮力顽抗。
骤然间,风影消散,柳自如单掌一撤,负手笑立。
柳轻垂眸在自己的心口:一片半青半黄的落叶正从前襟上飘落——这要是真的手掌,他此刻早已心脉俱碎。
收剑回箫,他撩袍跪地道:“请爷爷训教。”
柳自如捋须颔首道:“箫情剑意甚为相契,这左右分御,一心二用,正可以弥补你功力上的不足,倒是独辟蹊径……嗯!身法也进益了不少,看来这段时间确实用了功!”
柳轻听他全是赞赏之辞,暗自松了口气,忙道:“孙儿学浅见狭,还请爷爷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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