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公平的,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是欢乐还是痛苦,它从不增一分,也不减一分,所有的增减只是在人心里罢了。
痛苦的夜再长,也有天明时分。
甜蜜的梦再美,也有醒来一刻。
江染霞端着水盆走到柳轻房门前,犹豫了一下,刚想抬手敲门,门却已经开了!
柳轻衣衫齐整地站在门前,对着她手中的水盆毫无笑意地一扬唇,淡淡地道:“有劳你了,我已经梳洗过了。”
江染霞一怔,随即垂眸强自一笑道:“是我今天起晚了。”
曲晨正系着衣带出来,见状笑道:“不晚不晚,正好我还没梳洗,这个给我了。”说着,跑来接过铜盆往自己屋里端去。
江染霞有些无措地抬眸望向柳轻,可他已经转身进屋,关上了房门。
柳轻无力地靠在门上:任凭心头乱刀狂剐,无声隐忍着胸口令人窒息的巨痛。
泪已空,心也空,他目无焦点地怔望着眼前的虚空。
床上的被子纹丝未动,昨夜他在桌旁坐了一宿:想了一夜,痛了一夜,昏昏沉沉地睡去,就梦见那丫头的笑靥,然后,在绝望的痛楚中流着泪醒来,直到自己的眼中再掉不出一滴液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倦然一笑:就这样吧,兜兜转转也不过只是回到原地。
当初自己不是想好了要以兄长之爱守护他们两个、成全他们两个的吗?
现在只不过是自己忘了初心、生了妄念而已。
既然命中注定有缘无份,顺天应命对大家都好,此前种种,就当是大梦一场,如今梦醒情灭,也该面对现实了。
世上有一种距离叫做“咫尺天涯”。
意思就是:你爱的人明明在你身边咫尺,你却不得不将自己的心撤离到距她天涯。
马蹄声声,车轮辘辘。
车厢里有一点安静。
柳轻支额靠在车厢壁上假寐——昨夜他几乎通宵未眠,实是神思倦怠,况且,他也不知该如何近距离地与江染霞相处,怕自己眼神中控制不住的情绪会被这心思灵敏的丫头看穿。
那些悲伤、痛苦和无奈,自己一个人承担就好,就让那丫头以为他已变心转意了便是。
“公子昨夜是不是没睡好啊?”
江染霞悄觑了一晌,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
“没有。”
柳轻并不启眸,只是简短地答道。
曲晨打趣道:“你该不是被那几条鲨鱼吓到了吧?”
柳轻毫无笑意地扬了一下唇作为回应。
曲晨一夜梦甜,正是精神焕发的时候,见江染霞有些没精打采,自然要找话题逗她,向着怀里一摸,掏出珍藏已久的包着丝带的纸包,送上前笑道:“霞儿,这个昨天忘了给你。”
江染霞却不接,只瞅着那纸包问道:“什么东西啊?”
曲晨笑道:“扎头发的丝带,你看看喜不喜欢。”
他说着,把纸包递前一些。
“我不要!”
江染霞反倒向后缩了缩。
曲晨有些急了,道:“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很漂亮的,我挑了一下午呢。”说着,又往前递了一些。
“嗳呀,我不要嘛!”
江染霞偏开身子有些烦躁地道:“我不是说了我不喜欢这些东西嘛!”说着,将他的手挡开去。
曲晨有些急了,忽然想起她最听柳轻的话,赶快肘了肘一旁恍若未闻的人。
柳轻被他一撞,晃了晃,无奈地启眸,收到曲晨求助的眼神。
他只是装聋作哑,又不是真聋,自然早就听到两人的对话,知道那丫头未必是真的不喜欢丝带,只是不想接受那丝带蕴含的情意罢了。
劝自己心爱的人接受别的男子献殷勤是一种什么感受?
但自己有权力拒绝吗?
从相见到现在,曲晨一个字也没提他去过哪里、做过什么、付出了多少,而他现在唯一的请求是帮他让他的心上人接受礼物。
他不说,自己就可以无耻地当那样深厚的恩泽不存在吗?
柳轻转眸望向江染霞,低声道:“无星为你挑了一下午,是他的一片心意,霞儿就算不喜欢,也不该断然拒绝。”
江染霞怔怔地呆望着他,柳轻却已无声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垂眸勉强一笑,那丫头小声道:“公子说的对,是我太不懂事了。”
她伸手接过曲晨手中的纸包,轻轻地道:“谢谢你。”
柳轻再次阖拢酸痛的双眸:接不接受又有什么不同呢?傻丫头,我答应过你要和他说清楚,但现在却无耻地食言了,非但如此,卑鄙如我,还要用你的感情去还我欠下的债。
曲晨兴兴头地道:“快看看喜不喜欢?”
江染霞却已将纸包揣进怀里,道:“车里不方便,等晚上到客栈我自己慢慢看。”
曲晨虽然有些失望,但也不好勉强,还待说什么,却见她也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起来,不禁奇道:“怎么你也没睡好?”
江染霞闭着眼低低地道:“昨晚做了好多梦,总是醒,所以有些累。”
她做了什么梦呢?
是不是有关于一个负心人的梦?
柳轻暗自心痛,却是只有努力保持神色漠然。
曲晨哪知那些伤思百转的隐衷?只是心疼地道:“那你再补个觉,我不闹你了。”
虽然约定的会合之地是苏州,但是既然已经碰了头,自不必非去苏州。
没有人再提起得意楼——若是同样的食不甘味,何必再去重蹈旧辙?
人生得意须尽欢,人生若不得意,就该离那些欢声笑语的地方远一些。
明月初上,江染霞站在柳轻的房门前低声道:“我给公子收拾下屋子。”
柳轻站在门里,丝毫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了无情绪地道:“不必了,男女授受不亲,霞儿以后不要进我的房间。”
现在是男女授受不亲,那从前的同室而居、同屋而寝又算什么?!
柳轻很希望江染霞能抬手给自己一个耳光,他绝不躲开,这样反倒可以冲淡些他心头对自己的鄙夷。
但是,那丫头没有。
她只是像一个最听话知趣的小丫鬟般,欠身行了一礼,低声道:“是,我知道了。”
没有对这无耻的冷淡发出丝毫质疑,她便安静地退了下去。
从那以后,江染霞真的没有再进过柳轻的屋子,也没有再伺候他梳洗,因为每一次他都会自己打理好,不必她再费一丝手脚。
一个是梦断神伤。
一个是痴心暗碎。
一个是情浓意炽。
路本不远,第三天,马车载着一路纷乱的情绪到达了秀沙镇。
观海楼。
最好的观海桌位,最丰盛的招牌菜肴。
曲晨挟了一块鱼肉放在江染霞碗里,柔声道:“你尝尝,海鱼跟河鱼有不一样的鲜美。”
马车到得早,离海船入港还有挺长时间,虽然没到饭点,但他还是执意要带江染霞来观海吃饭。
“哦……谢谢。”
江染霞微微迟疑地提箸——从前,只要桌上有鱼,柳轻第一筷总是先挑出鱼脸肉来放进她碗里,然后温柔地对她说“吃吧”,但是,今天他好像瞎了一般,只顾自己举箸默默地吃饭。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一个毫无预兆的瞬间之后,什么都变了:目光变冷了,语声变冷了,连带她的心也变得有些凉凉的。
她伸出筷子,轻轻挑出那块雪白的月牙般的鱼脸肉,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默默放进自己碗里。
柳轻像个哑巴一样,安静地眼观鼻、鼻观心地往嘴里塞着那些毫无滋味的佳肴。
他之所以要坐在这里吃饭,是因为他没有合适的理由不坐在这里,好在,总算要熬出头了,等回到岛上他就可以不必这样日日煎熬地陪坐了。
“怎么样?好不好吃?”
曲晨满怀期待地问道。
鱼肉细腻嫩滑,但吃起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好吃。”
江染霞配合地回应着,抬眸道:“你也吃呀。”
曲晨见她喜欢,自然高兴,轻轻肘了一下柳轻道:“你看,我说霞儿会喜欢吧!”
柳轻低声应和道:“是,这里很好。”
他只是一个没有意志的傀儡,努力配合着别人对自己心爱女子的追求,帮着她早日移情。
柳轻从小性子沉静,曲晨未见识过他与江染霞谈笑风生的那段日子,因此对他这些天的沉默寡言并不以为意。
岛上显然接到了消息,所以今天的海船早了小半个时辰入港,并没有安排任何采买,接上他们就直接开船回岛。
海涛声声,海风猎猎。
江染霞站在海船的船头,望着茫茫碧波,朵朵白浪,听着远远的海鸥嘹亮高鸣,不禁轻叹道:“我原以为太湖就够大了,到了长江才知道太湖原来那么小,现在亲眼看见大海,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一望无际,原来佛家所言的‘苦海无涯’是这般情景,可笑我从前毫无见识,说什么处处是岸,只不过是瓮天之见罢了。”
柳轻站在侧舷默然望着船头的一双人影:这情境好生眼熟,其实早就已经在自己面前重复过很多次了不是吗?开头就是如此,本来就该这般,是他一味放纵自己的欲念,妄想得到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实际上,他连说“让”的资格都没有,他这叫“还”。
苦海无涯。
海风把那丫头低低的语声送到他的耳畔,自己脑海中刚才盘旋的竟然也是这四个字。
从前,每一次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处,他都为彼此的心意相通而甜蜜陶醉,可现在,却只是更深入骨髓的刺痛——空有心意又如何?我才是这世上一无所有的人,只是还不自量力地觊觎那些非分的东西,自己痛苦是罪有应得,却要连累别人一起难过。
曲晨哪知这苦海滋味?听江染霞这般说,笑道:“什么无涯?很快你就看到岸了!”
江染霞有些忧郁地道:“可是……我觉得我也许不该来这里……”
“谁说不该来!”
曲晨满心是得偿所愿的欢喜,笑道:“不来你才要后悔呢!岛上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到时候我带你一个个去……对了,荧光海!幸好咱们回来得早,还能赶上看最后半个月,我跟你说,这可是锦曦岛才有的奇景,外人想看都没机会……”
荧光海?
好熟悉的名字!
仿佛有人向她提起过。
她似乎还跟一个人要求过,让他陪自己去看。
但是,那人好像并没有答应……
红日偏西,海船靠岸。
曲晨瞧着码头上谭容的身形对柳轻道:“诶?谭伯伯居然会到码头来接你啊?是不是绯儿得救了,他特意来谢你?”
谭容素来只醉心医道,颇有些书呆子气,一向不谙人情世故,能够来码头接人实在是有点破天荒。
柳轻垂眸道:“红雪莲是你送回岛的,非我之功。”
曲晨扬眉道:“可东西是你拿到的……不对,是霞儿给你的,那霞儿才应该是首功一件啊!”
他说着,含笑望向江染霞。
柳轻心头苦涩:若非红雪莲,自己与这丫头如何会相识、相知、相爱?只可惜,情生情灭,最后不过是一场空幻。
船已停靠稳妥,正在放下甲板。
他小声道:“我先下去了。”
言罢,不等任何人回应,他已飞身下船向谭容迎去。
离近了他才看清:谭容搓手踱步,满脸焦急的样子,丝毫不是欢喜感激之态!
心头一紧,柳轻连忙加快脚步走上前去,方欲行礼,已被谭容扑上来一把抓住双臂,他颤声道:“轻儿,红雪莲无效!绯儿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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