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剑山庄一片狼藉。
巍峨的前厅已塌了大半,影壁、院墙、回廊、砖地……仿佛经过了大地震般一片狼藉,不用想就知道是曲晨的杰作。
柳轻心头暗自叹息:这本是欧阳玉叶一人逞凶胡为,但如此大动干戈,消息定然难以封锁,传扬出去便成了锦曦岛大闹七剑山庄,原本的私怨暗结就会跃然于江湖人众的眼前,欧阳蘅就算再怎么顾念旧谊、不愿护短,为了欧阳家的颜面恐怕也只能与锦曦岛撕破脸了,两家三代的情分今日便是走到尽头了。
他虽深觉曲晨所为太欠考虑,但事已至此,再说何益?
况且,自己若出只字责怪之言,恐怕难免会坐实“心疼旧人”之论,他不想与江染霞因此生出嫌隙,故而只是脚步一滞,便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
倒是江染霞对着曲晨咋舌道:“这不会是你干的吧?”
曲晨不以为然地道:“谁让他们嘴硬,好说好问不肯讲实话,那就别怪我不给他们脸面了,还算那龚雪长招得快,若不然,我平了七剑山庄!看他们以后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江染霞眸色深忧地道:“欧阳玉叶虽然可恶,但终究是她一人之过,你这样,岂非成了锦曦岛在向七剑山庄宣战吗?欧阳庄主怎么说?”
“他不在!”
曲晨气哼哼地道:“他若在我还要问他个教女不严之责呢!”
江染霞忧色更甚,道:“那可更糟了!欧阳庄主若在,咱们三头六面分说清楚,谅他也挑不出理来,可他偏不在,等到回来看见这般情形,自然心里就先生气了,那个欧阳玉叶必定也不会说什么好话,免不了歪曲事实、火上浇油,那欧阳家和锦曦岛岂非就要结了梁子?”
柳轻听她所言句句说在自己心坎,所思所虑全是一片体贴,心头既是安慰又是感动,只觉此生有这般知他懂他、心意相通之人为伴,便是死而无憾。
说话间三人已走到山庄大门前,龚雪长等人一脸戒惧地仗剑站在庄门前,却又不敢则声——曲晨的骇人威力他们之前已经见识过一遍,知道哪怕以合庄之力搏命也是白给,但是今日若让他们这般来去自如,传扬出去,七剑山庄必定颜面扫地,就是庄主回来问起,只怕亦是无法交代。
曲晨冷冷傲笑,也不压低声音,满是挑衅地睨着那干人,蔑然道:“结梁子就结梁子,他自己不好好管教女儿,自然有人帮他教训,随他们怎么编排,我这火还没撒完呢!就怕他不敢来兴师问罪,他要是来了,我倒要当面请教请教:欧阳家到底是怎么个教养之方?能养出这么个毒妇来!”
想到自己心尖上的人儿只差一点便是天人永隔,曲晨被柔情淹没的怒火不禁又烈烈而起,眸中精光暴射,森冷慑人地向着龚雪长诸人一扫,骇得他们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半步。
“可是你师父和欧阳家素来交好,”江染霞不安地道:“如今弄得这般难看,他不会骂你么?”
柳轻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悄然一扬:这鬼丫头,还没过门便先顾虑着不要让夫家的尊长对自己有猜疑嫌隙么?
曲晨却为这言辞中对自己的关切忧心而甜暖悄生,怒意顿偃,他收回目光指着柳轻笑道:“这是柳家的独苗!差点死在七剑山庄,我师父脾气再好,顶多就是因为现在人没事,所以不跟他们计较,怎么会来骂我?”
江染霞这才放下心,咕哝了一句道:“这倒是。”
曲晨听她赞同,暗自欢喜,故意要在心上人面前耍耍威风,遂上前一步对着龚雪长目露危险的光芒道:“怎么?是要我亲自动手开门,连最后一点遮羞都不给你们留吗?”
龚雪长被他的眸光迫得向后一缩,欲待作强,终究毫无底气,但若就此乖乖开门,七剑山庄颜面何存?进退两难之下,冷汗已湿透了他的衣襟。
柳轻虽恨欧阳玉叶行事歹毒,但无意迁怒于欧阳家,今日他们若真的破门而出,七剑山庄便是彻底名誉扫地了,如此一来,反目成仇势必定局,两家就毫无转圜余地了。
念及于此,他沉声向龚雪长开口道:“锦曦岛与七剑山庄祖辈交好,原无嫌隙,欧阳玉叶与我虽有私怨,但不致成仇,可她屡屡行事悖谬,迁怒无辜,伤人害命,今日又用毒计欲置我于死地,我们忍无可忍,方才行此下策,欧阳庄主回来,请代为转告此话,让他对欧阳玉叶善加管教,以免再生祸端,辱及欧阳家的声望,你们若说不清楚,欢迎欧阳庄主来锦曦岛,我们随时恭候!”
言罢,他侧首对曲晨道:“无星,我们走!”
不待曲晨有所异议,柳轻已抱着江染霞提气纵身掠过众人头顶,在庄门上檐轻轻一点,出了七剑山庄,也算是给欧阳家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他这一走,曲晨摆威风没了观众,自然也没心情费事出手了,只得不甘不愿地飞身追上前来。
二人向着山下疾掠而去,曲晨忍不住咕哝道:“真是的!人家差点要了你的命,你还讲什么情面?就该让他们丢光面子,才知道什么是自作孽不可活!”
柳轻低声道:“这段时间锦曦岛屡屡处于风口浪尖,原已有些过于张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七剑山庄百年根基非同一般,能不结仇还是少树强敌为好。”
他知道以曲晨的脾气必定听不进这番劝,其实是借机解释给江染霞听,让她不要误会自己是余情未了才给欧阳家留面子的。
果然,曲晨不服不忿地道:“嗬!七剑山庄到了这个毒妇手里迟早是要玩完,咱们还怕她?”
他不满地斜乜着柳轻道:“你该不会还惦记着要跟她双剑合璧吧?!”
当年柳自如默许柳轻与欧阳玉叶之事,其实也是有意将两家武学融会贯通。
柳轻脸色一沉,并不回话,只是沉默地往山下飞掠。
江染霞瞪了曲晨一眼,教训道:“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道理占尽,也当留三分退路与人,何况这事原是欧阳玉叶一人之过,与她家族何干?你砸了人家庄子,毁了人家颜面,迁怒于整个欧阳家,纵然占着理,也有了三分错,何必不依不饶非把人逼急了呢?”
她句句言中柳轻心声,全是一片维护之词,没有丝毫猜忌不满。
柳轻心头一阵甜蜜温暖,不知该如何相报,忍不住悄然收拢手臂,一紧怀抱。
这样的小动作自然只有他们两个可以感知,江染霞抬眸笑睇,二人四目交汇,情意绵绵地悄然一笑。
曲晨被江染霞教训了一顿,也不着恼,好脾气地陪笑道:“好好好,你们都是仁人君子,我是枉作小人,行了吧?”
玉锡山本不高,说话间已到了山脚下。
锦曦岛的马车已稳稳停在路边,老秦看见抱着江染霞的柳轻不由愕然一愣。
“有劳秦叔久等。”
柳轻怀里抱着人,不便行礼,只略略欠身示意——老秦虽从来都以主仆之礼相侍,但他和曲晨自小便被教导以晚辈之礼相敬,不敢以少主自居。
老秦这才缓过神来,有些不自然地一笑道:“听云少爷没事就好。”言罢,又悄悄瞄了一眼窝在他怀里的人儿。
江染霞小脸儿微红地弱弱唤了声“秦叔”算作打招呼。
老秦应了一声,眸色有些古怪地觑向曲晨。
柳轻虽然被那异样的目光看得有些发窘,但丝毫没有放下江染霞的意思,仍旧牢牢抱着她转身上了马车——他不打算逃避任何目光,他要勇敢地接受所有的审视和质疑,他要向所有人毫无隐瞒地昭示自己对这个女子的心意。
“谁说没事?!”
曲晨对着老秦道:“差点折在里面了!还好我及时赶到,要是坐着车过来,就只能给他俩收尸了!”
“哦……”
老秦好像根本没关注他说的内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这江姑娘……”
“嗐!脚上受了伤……”
曲晨说着,猛然想起什么来,忙边往车里钻边道:“霞儿,刚好我路过金陵城给你买了几身衣服,你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可别着凉了!”
曲晨因为没能来得及在京城给江染霞买些东西而甚为懊恼,路过繁花似锦的金陵城自然不肯再错过。
他在最大最好的绸缎庄买了许多时新衣裙,因为买的都是贵重成衣,所以还奉送了两套中衣和一些小件,除了没有鞋子,倒是里里外外全套都齐。
马车的暗格里本身也备着柳轻两身衣服,因此,江染霞躲在车厢里,柳轻在附近找了个隐蔽之所,各自将湿透的衣衫换下。
曲晨趁着这个空当跟老秦说了说七剑山庄的情境,候二人收拾停当,这才重又上了车。
老秦扬鞭高叱,马车辘辘开动。
曲晨取下背后背着的挽月剑递给江染霞,笑道:“呶,物归原主。”
江染霞接过往边上一丢,苦着一张小脸儿道:“无星,车上有没有干粮啊?我快饿死了!”
曲晨忙拿了干粮袋和水囊给她,江染霞接过来,先递了块干粮饼给柳轻,才捧起另一块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她也是饿得狠了,吃得甚急,好几次都噎得差点透不过气来。
曲晨看得心疼万分,柔声道:“慢点,你这是几天没吃东西了?”
江染霞塞得满嘴饼,挂得一脸渣,边吃边含含糊糊地道:“我刚要吃午饭就被那个女魔头抓走了,到现在,除了呛到几口海水,肚子里啥都没有!”
柳轻也饿了,正咬了两口饼,听她这般说,忽然一凛,忙探身出车厢让老秦改道向江染霞被擒的那条路而去。
道路依旧,竹林依旧,但地上的东西和路上的马车却不知何时已踪迹全无。
离开到现在已将近两个时辰,还在原地的可能性自然微乎其微。
柳轻落寞地站在道路中央,黯然失神——他不在意行李衣物,但包裹里那个脉枕是江染霞亲手为自己缝制的,带着他们游历义诊的美好回忆,他本想从今以后就只用那一个脉枕,可它却随着马车一起消失了……
曲晨不解道:“车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江染霞因为没有鞋子,下不得车,掀起车厢后窗的帘子伸出小脑袋来道:“公子,身外之物,咱们权当随缘赠送了吧。”
柳轻望向笑靥灿烂的人儿,心绪一舒:这丫头便是自己此生最美好最珍贵的一切,他们有的是甜蜜幸福的未来,等到老了,他们可以一起回忆那些过去,何必耿耿于一物得失?
他无声一笑,低低地道:“没什么,只是一路用惯了的东西,丢了有些不舍。”
曲晨不以为意地道:“嗐!丢了再买就是了。”言罢,推着他催道:“快快快,别一会进不了梁溪城,又得露宿在外面!”
柳轻等遂又回到车上,老秦打马驱车疾驰而去。
马蹄声声,曲晨有些失神地痴看着对面的人儿,蓦地,似乎想到什么,一把抓起江染霞的手,边看边道:“喂,你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啊?手上怎么长了那么多茧子!”
这是他之前牵住她手时无意中发现的,他还记得那双灵巧的编制棕叶的小手儿,虽不算吹弹得破,但也绝没有这些硬硬的老茧。
江染霞略带羞恼地夺回自己的手儿,怒道:“怎么跟你说不听啊!别老是动手动脚的!”
柳轻闻言,意外地抬眸望向她,关切地道:“让我看看。”
江染霞缩着手儿笑道:“没事!公子别听他大惊小怪的。”
柳轻一言不发,只是将自己的手伸到那丫头面前,静静地注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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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魏,李康,《运命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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