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倏然自回忆中醒神,慌忙抬袖擦去眼泪——他不希望江染霞以为自己旧情未了。

    悄觑一眼身边的人儿,见那丫头只是关切相望,并无恼意,他才稳住心神垂首道:“我们不欢而散,从此断绝音讯,再无往来,我以为就此形同陌路,再无瓜葛,也便是了。谁知道,过了一段时间,我和无星出岛散心,在路上偶然救下一个受伤中毒的姑娘,我当时急于救人,未顾忌男女之礼,直接搭在她的手腕上诊了脉,因为身边没有纱布,就顺手拿帕子给她包了伤口……”

    他蓦地自嘲一笑,道:“我疏忽了当时自己用的帕子都是她给我绣的,也没想到那姑娘是故意做局来接近我,结果,那姑娘到处与人说……说我握着她的手为她诊脉疗伤,很是心疼……”

    柳轻的语声陡然变得冰冷,接着道:“过了没多久,我就收到了一条胳膊,胳膊上还绑着那条帕子……”

    江染霞骤然伸手用力捂上自己的双唇。

    柳轻眸色寒凉地看向那片翠玉叶子——从那时候开始,他与任何女子说话都会心弦紧绷,生怕自己一个眼神、一句措辞有何不妥,就会再收到一只手、一只眼睛,或者别的什么。

    后来,谭菲绯受伤昏迷,他便索性将自己关在岛上,潜心钻研医术来逃避这心灵上的创伤,直到红雪莲之事,他才重新出岛。

    他本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就像那些被自己悄掩在心底的伤痛,就像那些被自己烧得一干二净的帕子和书信。

    但是,他显然错了:不管他怎样抹煞,发生过的事实永远会在,就算他能忘,别人却不能忘,并且,也不许他忘。

    柳轻长长叹了口气,凄然一笑道:“全是因我轻佻妄言而起,伤了她,也害了那两个姑娘,”

    他垂首道:“我根本不是霞儿以为的皓月无瑕,我……”

    如鲠在喉,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来乞求这丫头的原谅。

    “公子既然不讳相告,可愿听听霞儿对此事的看法?”

    一直安静倾听的人儿忽然开口轻轻地道。

    她会怎样看待此事?

    柳轻确实很想知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垂眸道:“霞儿但说无妨。”

    江染霞道:“有些话……或许不中听,我照直说了,公子可别生气。”

    柳轻鼓足勇气抬眸望向她的双眼,郑重地道:“霞儿不必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无论她怎样谴责斥骂,他都会全盘接受,无论她要求自己做什么样的事来表明心迹、了断旧情,他都会努力去做。

    水眸温柔,江染霞的神色却是认真,她道:“依我之见,此事之上公子有两过,欧阳姑娘有一错。”

    她掰着手指道:“公子第一过:欧阳姑娘来信要公子表明心迹,公子不该置之不理,不予回信。”

    她叹了口气道:“公子也许只是想让她冷静冷静,但女孩子心生妒恨之时,是冷静不下来的!公子越是沉默,她只会越想越多、越猜越恨,明明只是芝麻大的事情,她想着想着就会想成山一样大,明明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她猜着猜着就会猜成情话缠绵花盟月誓。公子看她是无理取闹,她看公子却是负心薄幸。公子会觉得她小题大做,是因为公子并非闺阁女子,所以不知闺阁之苦,我从小在后院长大,父亲在时,家道殷实,所以也并非母亲一个妾室,这些闺阁女子日日枯守房中,所能寄望的不过她委身的男子一点微薄的疼爱而已。欧阳姑娘就算出身武林世家,再怎样金娇玉贵、·独得宠爱,她终究要嫁人,她一生的幸福也只能托付在她夫婿的身上,夫为妇纲,她既有意许身公子,那公子便是她的天,公子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对她来说都是天大的事!在她最慌张不安的时候,公子却将她置之不理,于她而言,何异于天塌地陷啊?所以我说:此乃公子之一过。公子可有不服?”

    柳轻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儿,竟然说不出话来:听江染霞说自己有“两过”,他就已经做好了接受指责的准备,但他万没想到她指责的不是自己曾对别的女子山盟海誓,也不是自己对这段过去的隐瞒,却是这般字字在理、句句客观之词,没有一言不是入情入理,没有一词不是对情敌的体贴。

    江染霞见他不开口,笑道:“我若错怪公子,公子尽管驳我。”

    柳轻感动地一笑,摇头道:“霞儿所言极是,这确实是我的过错。”

    江染霞见他这般说,便又接着道:“公子第二过:不该在极怒之下口不择言伤害欧阳姑娘——该你上门说话的时候,你却冷落人家,不置一词,等到出了事、吵了架,该大家各自冷静的时候,你却一股脑说出那般狠心绝情的话来!欧阳姑娘会怎么想?她会以为你是心疼那个姑娘才与她决绝的,那她之前所有的胡猜妄想就全都坐实啦!公子你没有移情也变移了,没有动心也变动了。她此前的一片深情痴意竟然被公子一句话就毫不吝惜地抛弃了,她能不恨你吗?”

    柳轻垂眸道:“我知道,我当时说的很多话都非常伤人,所以她那般恨我也是我咎由自取,只是……不该迁怒别人。”

    江染霞点了点头道:“公子之过,是当反省,但此事之上,公子虽有小过,终究也是当时年纪尚小,不懂得女孩子家心思所致,倒也无可厚非,可欧阳姑娘却有大错,甚至错而成罪。”

    柳轻见她神色严肃,不觉敛容倾听。

    江染霞轻轻叹了口气道:“欧阳姑娘之错,在于不懂如何爱人,她错将占据当成深爱,也许是因为公子太优秀了,身边又有诸多女子追捧,她对公子没有把握,对自己也缺乏信心,所以就忍不住把自己的惶恐不安变成对公子的控制。女子对喜欢的男子使些小心思,博取一份宠爱垂怜,这本也没什么,可公子性情温厚善良,她却偏偏要用这般血腥狠毒的错误手段来威胁拿捏公子,最后当然只会令公子伤心失望、渐行渐远了!她伤了自己,害了别人,也让公子饱受折磨,所以我说这件事情上,公子有小过,欧阳姑娘是有大错!”

    柳轻怔了半晌,突然一把将那丫头拥入怀中,脸庞贴在她的秀发上,用力阖眸忍泪,嗓音沙哑地道:“霞儿,谢谢你!”

    在这件事上,欧阳玉叶始终把一切过错都怪在柳轻头上;柳自如不明前因后果,只知道两人吵了一架从此生分,还道是小孩子心性,既不投缘,便也顺其自然;曲珣虽然旁敲侧击点过他几句,但见他未肯相告,也只得作罢;谭容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医痴,恐怕连头带尾都不知其事;曲晨和谭菲绯又都是小屁孩,说了也是无益,剩下就更没可诉之人。

    因此,这些年柳轻只能独自一人默默地承担着所有的压力和自责,直到今天,终于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了句公道话,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倾心倾意深爱着的女子!

    她没有责怪他的隐瞒,没有追究他曾对别的女子生过的情意,非但如此,她还给了他如此客观公正的评价!

    心头不知是痛还是甜,他只是无声地收紧了怀抱,他知道她的心和自己是在一起的,可他还想更近一些:今生今世只要这丫头便足够了!谁都休想把她夺走!谁都休想伤她半分!

    “霞儿,你不能有事。”

    柳轻低声道。

    这翠叶玉佩是欧阳玉叶定制的随身之物,她特地送过来示警威胁,显然已经洞悉自己对江染霞的情意。

    他知道那个女人不会放过他,更不会放过他心爱的人。

    “不会有事的!”

    江染霞抬起头来笑道:“公子会保护我的。”

    这丫头每次信心满满地望着他,都会让他有一种被信任、被依赖的满足感。

    “我打不过她。”

    柳轻小声道——他是真的没把握能赢过欧阳玉叶。

    江染霞眼珠一转,笑道:“好男不跟女斗,那我们就赶快逃吧!”

    柳轻爱恋一笑,又将她搂入怀中。

    “公子早些睡吧。”

    江染霞轻轻挣动着身子道。

    柳轻却并没有礼貌地放手,反而抱得更紧一些,带着些讨宠地哀求道:“让我再抱一会。”

    他第一次提出如此非礼的要求,第一次像个孩子般无赖地黏人——在她面前,他不需要做彬彬君子、不需要完美无瑕、不需要勇敢坚强,他不必辛苦地维持那些优秀的样子,他可以脆弱、可以淘气、可以耍赖,可以做随心所欲、毫无压力的自己,她都会包容他。

    不!

    是宠纵他!

    江染霞没有再挣扎,反而伸出双臂来环住他,小手儿轻拍着他的脊背——她终于明白了他为何如此谨小慎微地恪守男女之防,明白了他为何毫不留情地拒绝那些女子的接近,明白了他为何要收回那只蜀锦荷包……他经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和伤害,却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头上,他承担着本不属于他的压力和指责,还在苛刻地约束自己来保全别人。

    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这么多年的郁结和委屈,只有轻轻地抚着他的背,一晌,忽然低声哼起母亲的那首曲子。

    寂静的夜,微缺的月。

    一个天籁般的女子哼唱轻轻飘荡。

    过了片刻,又和入了一个男子的哼唱声。

    温柔缠绵的曲调一遍遍动情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女声渐低、渐杳、渐无,只剩下一个男音柔情无限低声回荡……

    柳轻终于停了声,珍宠地凝睇着怀中已睡得酣甜的人儿:这曲子果然对她极有效!

    他缓缓垂首,在臂弯里的人儿唇上深情一吻,抱起她向里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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