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目注道路细思一番,笑道:“公子可还记得曾教我若要提升剑速便需身在意先,如今我想来,这左右同书也是‘身在意先’四个字,公子无论画方还是画圆,不要去想它,因为想了左手,右手就会错,想了右手,左手就会错,公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柳轻原只为与她玩笑解闷,听得此言不由福至心灵,默思半晌,缓缓点头道:“果然很有道理!”
言罢,他伸出双手来在虚空缓缓一画,摇了摇头,又缓缓一画,又摇了摇头……
江染霞也不出言打搅,只认真地驾着车,时常转眸悄觑一眼身边蹙眉苦思的人,水眸微澜,笑靥甜暖。
红日偏西时分,马车入了永暨县。
其实如果抓紧点时间赶一赶,应该可以在天黑前到达下一个镇甸,但永暨县是杭州附近最大的县城,从永暨县到杭州城只需两个时辰的路程。
柳轻昨夜没睡好,又练了一下午的画方画圆,颇耗神思,不觉有些倦累,故而想找个舒服的客栈落脚好好歇一晚,明日再带着江染霞去逛逛杭州城。
所以,永暨县就是最佳的选择了。
留仙驿,应该算是永暨县最大最好的客栈。
江染霞刚停下马车,伙计便已殷勤地迎上前笑道:“二位仙客里边请,小店客房清雅,餐□□致,还有专人打理车马。”
柳轻向江染霞笑了笑低问道:“住这里可好?”
江染霞调皮笑道:“公子下榻这里才是应了店名。”
“贫嘴!”
柳轻怜爱笑嗔,探手拎了包裹下车,江染霞也跟着跳下车沿。
伙计忙打个眼色叫杂役上前来牵马拖车,自己边边带路边陪笑道:“二位仙客要什么样的房?小的领您去瞧瞧。”
柳轻尚在踌躇,江染霞已开言道:“有套间吗?”
“有有有!”
伙计一叠声地应道:“我们这正有几间清静的上房套间,包管二位满意。”
柳轻原也是想要套间——独院虽然幽静宽绰,但听不到那人儿熟睡的气息,他整夜都是心里空荡荡的,睡不踏实。
没想到自己还未找出什么堂皇的借口来同室厮守,她倒先主动开了口!
柳轻悄睇伊人,心中暗甜:这丫头必是以为分离在即所以留恋不舍,才要与自己这般亲近相处。
他勾唇一笑,不动声色,不置一词,却更生了私念要隐藏此行心意,只为贪图她多几分柔情。
上房套间宽敞素雅,伙计引着他们进屋,又告知了一些相关事宜,方才掩门退出。
候伙计出了门,江染霞干笑了一声解释道:“两个人住个独院未免太破费了,公子你说是不是?”
言罢,她有些心虚地抿了抿唇,悄悄避开柳轻的目光。
独院太贵可以换成两间上房,价钱比一个套间不差多少,何必要如此亲昵地起卧同门?
柳轻也不拆穿,反含笑替她掩护道:“是啊,这一路之上开销过来,银子剩得也不多了,是不宜过于奢侈。”
江染霞悄吁了一口气,忙作随意地岔开话题道:“公子想吃什么?我去叫他们做了来。”
柳轻在桌旁坐了,微倦地笑道:“简单清淡些便好,我有些乏了,早些吃了早些睡吧。”
江染霞乖巧点头,转身出去。
那娇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柳轻失神一晌,方才低低叹了口气:这丫头从来是慧黠爽利胆大包天,以她的性子,若有半分机会都不会束手认命,就算半分机会也没有,她也是鱼死网破的脾气,能令她如此踌躇隐瞒裹足不前的,想必也绝不是什么易与之事。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天色已经擦黑,柳轻才发现江染霞竟还没回转,下意识地一紧张,凝耳细听,方闻远远的脚步声传来。
他不禁微微一笑——经过这些日子的历练,这丫头的身法步伐已颇有提升,足音也轻灵了许多。
江染霞端着个托盘进来,走到桌边放下,是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她笑道:“这个快,公子将就吃些吧?”
柳轻接过碗来笑道:“这便很好,正合我意。”
江染霞也坐下,捧着自己的碗,却不吃,笑吟吟地瞧着他。
柳轻舀起一只馄饨吹了吹,蓦然几不可察地一怔,心头甜暖涌动,唇角笑意融融,却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馄饨送进自己口中。
“味道还行吗?”
那丫头有些期待地问道。
柳轻盛起一勺汤来吹了吹,慢条斯理地喝下,故作平淡地道:“霞儿做的馄饨自然最好吃。”
江染霞喜出望外地道:“公子……你怎么吃得出是我做的啊?”
柳轻爱恋凝睇,柔声道:“只有霞儿做的才有这么好的味道。”
以前他只是觉得江染霞做的食物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既熟悉,又陌生,令他常常忍不住会想念。
现在他忽然懂了:那是他从小到大只在师父那里偶尔吃到过的——家的味道。
受到如此夸赞,江染霞水眸熠熠生彩,有些腼腆地垂首笑道:“不过是粗食罢了,哪有那么好。”
她说着,垂首翻弄自己碗里的馄饨遮窘。
粉颈低垂,娇羞动人。
柳轻语声温柔地凝眸道:“我吃过最好吃的就是霞儿做的食物,一辈子都吃不腻。”
江染霞手中的勺子一停,沉默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来笑着催道:“公子快吃吧,泡得时间长皮子就烂了。”
柳轻凝注水眸:往日里澄澈如溪的水眸如今却变得深幽凄楚。
他心头一疼,终于再也顾不上那些自私的小心机,忍不住脱口问道:“霞儿是不是不想回家?”
江染霞身子倏然一震,随即强笑着掩饰道:“怎么会……我都三年没回家了,自然想念父母……怎么会不想回家……”
她慌乱地躲避着柳轻的目光,搪塞道:“公子快吃啊,馄饨都冷了。”说着,埋头在自己碗中拼命往嘴里塞馄饨。
柳轻心疼地急声道:“慢点,别烫着!”
望着那紧张无措的人儿,他深悔自己方才出言莽撞,忙解释道:“我听霞儿说令尊刻板严厉,想着你这些日子在外面疯惯了,或者不希望那么急着回家。”
江染霞塞了满满一嘴馄饨,努力嚼着,半晌,才终于都咽了下去,她似吁似叹地吐了一口气,低声道:“疯没疯够总要回去的,父亲严厉也是为了我好,女孩子家终究有很多差池是承担不起的……”
她深吸一口气,抬眸绽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道:“公子快吃吧,吃完咱们早些休息,说好了明天带我去西湖的,若没了精神头可就扫兴了。”
“好。”
柳轻应声,垂首认真吃馄饨。
馄饨鲜美依旧,咽下去却堵得他心口发闷——他怎么会看不出那灿烂的笑靥之后竭力遮掩着的悲伤?
傻丫头,你说我真心欢笑的时候整个人都会发光,你知不知道,其实你真心欢笑的时候才像阳光一般温暖耀眼!
时间在诡谲的平静中流淌,仿佛是如常的吃饭、收拾、洗漱。
两个人都刻意回避与苏州有关的话题,装作若无其事粉饰着各自心头的情绪。
终于熬到了可以分头上床睡觉的时候,江染霞去了里屋,柳轻方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里屋的灯很快就熄了,柳轻也忙熄了灯上床躺下,屋子里维持着宁静的假象。
良久,那丫头气息平缓,但显然一直没睡。
柳轻神思虽倦,却怎肯入眠?
纠结了一晌,他忽然悄无声息地起身掩至帘栊前——终究放不下心,怕她忧伤、怕她落泪、怕她独自难过,若不看一眼,自己恐怕今夜又会失眠。
锦帘悄启一缝,内室里幽暗沉沉,窗棂上淡淡撒入的月光映亮了盘膝床边手捻佛珠垂眸翕唇的人儿。
原来她在念经!
她念的是什么经呢?
是她心绪不宁时就会持诵的观音菩萨发愿偈?
还是曾数度洗涤他心灵的那篇梵音经文?
傻丫头,你可以生死不弃与我危难相守,为什么就不肯给我机会让我和你共同面对艰难呢?
夜色昏昧中的人儿容色安详,空灵远世,明明近在眼前,却又飘渺如梦。
柳轻悄然退开,回到自己床上躺下,他阖拢双眸,强迫自己尽快入睡——他要保持最好的精神状态去面对未知的艰难。
丫头,无论前面是多大的危机险阻,都不能拆开我们,说好的生死不弃,我定不负你!
终究是倦意难支,他没有强迫自己多久,便已沉沉入梦……
夜寂更深,无声持诵的人儿终于停下手,缓缓启眸怔望佛珠。
人生不过是一场聚散,有来时必有去时,有得时必有失时。
相遇相守不过是醉了一场,酒空夜尽终要醒来,不求情深,不恨缘浅,曾经相遇,曾经相守,曾经倾情以付,便一生无憾。
江南的雨总是如此,在人无知无觉的时候悄然飘落,湿了瓦片,润了石阶,默然用自己的悲伤浸透万物,却从不惊了谁的幽梦。
雨碎风斜,薄寒沾衣。
小马车在微微泥泞的路上轻快前行。
江染霞觑了一眼柳轻,笑道:“公子还坐进马车里吧,这雨虽然不大,但一路淋过去衣服可就全沁透了。”
柳轻笑了笑,却不挪窝,道:“霞儿不也在淋雨?我陪着你。”
江染霞笑道:“我是要赶车没办法,公子又不赶车,本来一个人湿就罢了,干嘛要两个人一起淋雨?”
她腾出手来推了推柳轻道:“公子快进车里去吧。”
柳轻依旧端坐不动,语声宁定地道:“狂风暴雨都一起过来了,这点小毛毛雨我倒丢下霞儿一人面对吗?”
江染霞不知道听没听出这双关之语,抿了抿唇,不再劝了。
杭州城,繁华似锦不逊帝都,乃是江南一带首屈一指的富贵之乡。
柳轻二人寻了家清雅别致的客栈,仍是要了上房套间,安顿好车马,又各自换了身干衣服,跟客栈买了两把雨伞,沿着街市徐步而行。
虽是雨天,但江南细雨实属寻常,故而路上仍旧是行人扰攘,高高低低的雨伞错落交叠,更令道路显得有些拥挤。
走了没多远,柳轻一拽江染霞道:“你把伞收了,咱们两个撑一把伞,路上人多,这些油伞式样相似,别走散了。”
江染霞抬头看了看,“哦”了一声,收起自己的伞。
柳轻体贴地上前半步,举伞替她遮住雨丝。
储滟楼,三栋高楼比肩相连,桥飞朱栏,廊转雕梁,琼檐挂彩,碧瓦生辉,丝竹歌舞尽日不绝,酒气肉香昼夜氤氲,是如今西湖之畔一等风流富丽之地。
柳轻抬首看了一眼,笑道:“虽是个俗极之地,但此楼俯瞰西湖视野最佳,霞儿可愿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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