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先走来一人,靛青缎常服,盘金彩绣,璀璨生辉,身形高大却有些瘦削佝偻,双目乏神,泪堂发黑,一看便是纵欲过度,肝肾精亏,元气已损,必然是乐宁侯本人。
他笑容可掬地在前殷殷领引,身后跟着一个男子,看岁数仅在而立之年,一身松柏绿地妆花纱袍,温文矜雅,云行鹤步,笑容平和却威仪隐隐。
柳轻心知此人便是荣公子了,看这风范气派,必非寻常之贵,不由暗自皱眉。
那荣公子随着乐宁侯一路进来,对众人之礼安然受之,也不还礼,也不点头,漫不经心,旁若无人,倒是目光掠过柳轻身上时略略停了停,大约也难得见到这般人品的男子,无声地扬唇一笑。
那些官场中人显是知道内情,各自都是陪笑着无声深揖,江湖中人虽有不忿,但看乐宁侯这架势,只怕此人来头不小,也都忍气吞声不敢造次。
乐宁侯将他请到大殿正中的至尊之席,那荣公子也未推让,竟是毫不客气地坐下身来。
候他坐定,乐宁侯方才来到下首的席前,说了几句场面话,便举杯一献。
众人皆起身尽饮,唯有荣公子端坐不动,仅抬杯示意了一下,送到唇畔浅啜一口。
众宾饮罢,又添酒以酢,乐宁侯满饮以酬,柳轻和江染霞以水充酒混迹其中。
如此酒过一巡,乐宁侯方才落座,向荣公子笑道:“公子初次与会,在座也有新朋友参加,不如就让礼官再将斗花的规则讲一遍,您看可好?”
荣公子点首道:“正该如此。”
乐宁侯遂挥了挥手,便有礼官上前宣布斗花规则。
规则其实很简单:每席会有三支宫花,各家的婢妾依次上台献艺,一场演罢会有侍女捧篮从各个席前走过,若是喜欢就将宫花投入篮中,侍女收拢宫花交予礼官唱数,以最后得花最多的婢妾为本年花神。
这一次的彩头是一件织金孔雀羽翠云裘,礼官宣讲完毕,便有家奴抬着挂裘的椸枷巡场展示了一圈。
这雀羽裘,金翠辉煌,华丽夺目,在高烛明灯之下流光幻动,如有碧霞萦绕,立时引来一阵轻呼娇叹。
连柳轻也不禁点了点头悄赞道:“这翠云裘倒也并非凡品。”
江染霞也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只怕不为主子欢心,为了这件衣服也要拼了。”
“霞儿喜欢这衣服?”柳轻含笑问道。
江染霞有些无奈地道:“说不喜欢肯定是假的,但这种东西看看就好,真到了我们平民百姓的身上只怕是祸非福!”
说话间,已有侍女捧来三支精巧的宫花放在他们桌上。
少顷,一位吴大人家的侍妾当先上前献艺,八名美婢簇拥着一个珠圆玉润的艳姬,且歌且舞,甚为养眼。
乐宁侯见开了场,忙递了个眼色,早就侍立一旁的美姬们分别走到他和荣公子身旁揉肩捶腿、奉杯布菜。
荣公子微皱了皱眉头,挥手屏退这些女子。
乐宁侯见他不用侍候,自己也不敢再用,只得令那群婢妾全数退下,正身作陪。
柳轻的眼里心里哪盛得下别的女子,不看殿中歌舞,只笑睇着身边悄然张望的人儿低声问道:“你在找什么呢?”
江染霞不死心地又往两边的席上扫了几眼,才回过来奇道:“这么大的场面,怎么落尘府反倒不在?”
柳轻忍笑悄声道:“洛霆惧内,这般的场合他怎么敢来?”
“哦……”
江染霞点头释然,注意力已被殿前的歌舞吸引去,有些走神地道:“公子此言差矣,他再怎么怕,若真想来,随便撒个谎也就来了,他夫人再厉害,也不过一介女流。就是生气又能怎样?由爱才会生畏,爱一个人才会在意她是不是生气,会不会伤心,有没有为难……”
柳轻正想出言回驳,蓦地心中一动:这丫头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唯独对自己有些畏惧,虽算不上百依百顺,但绝大多数时候还是会为了自己的意见曲意相从,以前他总认为她是用仆婢之心相侍,所以不敢违拗,如今见她说得这般感同身受,忽然想到——难道她竟也是由爱生畏吗?难道她是因为怕他生气、怕他伤心、怕他为难才会时常乖顺讨好吗?
遐思太美,以至于令人不敢相信!
幸好,歌舞结束,两个侍女分别捧着花篮向东西两席前请花,这一番歌舞仅得花三支。
紧接着,又有一家的婢妾上前弹奏琵琶……
珍馐美馔,呈奉如流水。
娇音玉影,妖娆似梦幻。
秀色可餐,花容胜酒。
息萦兰芷芬芳,眸递妩媚春光。
殿前的美人儿莺来燕去,席间的男人们皆已色迷神移,眼神也都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佳肴满桌,却不见江染霞动筷,柳轻不禁好奇地笑道:“霞儿怎么不吃?”
若是以往,恐怕这会她的双手双颊早就油光满满了。
江染霞回眸无奈地一笑道:“我怕弄花了妆。”
这丫头,竟然破天荒地顾忌起形象来?!
柳轻又怜惜又好笑地道:“快吃吧,饿坏了肚兄它可不依。”
江染霞犹豫了一下,提箸挟了一小块菜,朱唇轻启,送入口中,放下筷子优雅细嚼。
柳轻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吃饭,若不知前情,活脱便是一个淑静知礼的大家千金毫无破绽,正忍笑要劝她放下架子,只听各席上不约而同传出一片唏嘘声,抬眸见一直显得意兴索然的荣公子也罢箸看向殿中,
“她这是要击鼓吗?”
耳听江染霞轻轻惊叹,柳轻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去:
只见八个壮汉扛着一面硕大的鼓正缓步走入殿门,鼓身鲜红夺目,鼓面雪白无瑕,鼓钉金光闪闪,鼓心之上一个娇艳的倩影婀娜凝身而拜,正是万宇麒带来的那名美姬。
八个壮汉直扛着大鼓走到殿中央方才轻轻放到地上,却并不退下,而是两人一组唰啦一声单膝跪在鼓旁。
那大鼓约有一丈方圆,幸而殿堂宽敞,倒能放得下,几个汉子四角一跪,鼓心的女子便无任何遮挡地娉婷在众人眼前:
薄纱微透,玉肌隐现,一条嫣红的长绫妖娆撩动于周身,更衬出惹火的丰臀纤腰,直看得人血脉偾张欲动色起。
一时间,整个大殿居然静得针落可闻,这般诱人的□□之下,也只有荣公子和柳轻两个男人还保持着淡然自若。
荣公子瞥了柳轻一眼,眸中悄然升起赞赏的笑意。
那鼓心的美姬娇声道:“漕帮婢女嫣萝前来献舞。”
乐宁侯纵然阅遍群芳,也不免色眸蠢蠢,强自镇定地向荣公子笑道:“这位嫣萝姑娘舞姿曼妙,是去年的花神。”
荣公子点了点头道:“果然有几分意思。”
乐宁侯见他有了悦色,忙道:“嫣萝姑娘,请吧。”
嫣萝凝身不语,静了片刻,猛听一声鼓响,原来是那八个跪在鼓边的汉子骤然抬手击鼓。
鼓声阳刚威猛,雄壮激昂,随着鼓响,红云蓦起,耀眼的红绫如火焰般掠动,嫣萝踏着鼓点翩跹起舞。
纱衣如烟,胴体如玉,在声声鼓音中张扬扭动,柔而有力,矫健妖媚,她的脸上也不似其他婢女起舞时含春带笑,却是似嗔似愠,热辣嚣张,仿佛在挑衅着所有男人的内心防线。
鼓声隆隆,越响越急,带着人的心跳怦然悸动,令呼吸骤促几欲窒息,就在这心潮激荡之巅,击鼓的壮汉倏然停手,仿佛滔天巨浪翻涌到最高点被突然凝固住了一般。
这一瞬间的寂静,能让所有人清晰地听到自己失态的粗喘。
但只是霎那,在众人意识方生理智未回之际,轻盈的鼓声欢快响起,打破了沉默。
原来这嫣萝未着鞋袜,玉足如织,在鼓心轻盈跃动,将大鼓踢踏出沉沉低吟,音虽不响,却似声声击在心扉一般使人心痒难挠。
正难抓难解间,猝闻一声雄壮的低吼伴着鼓声而起,那八个壮汉击鼓齐吼。
这次的鼓点不再加急,而是沉稳有力,两鼓一吼,循环往复。
鼓上的尤物媚态撩人,舞姿更劲:眼含春色,面沉霜雪,腰转魅惑,裙荡风情,怎不令人心摇神痴妄念丛生?
正难把持之时,猛听鼓声巨响两下,一声大吼之后万籁俱寂,如妖的身影凝然不动。
柳轻扬唇点头,轻轻地道:“确实有些意思。”
荣公子向着他微微一笑道:“我也觉得不错。”
柳轻抬首报以一笑,垂眸去看江染霞的反应。
他们两个说了这两句,其余的男人才渐次从意乱神迷之中缓过劲来,各觉失态。
江染霞也才涨红了脸自呆怔中回过神,见柳轻含笑望着自己,不禁羞窘成怒,娇嗔道:“公子怎么能看这样有伤风化的舞蹈!”
柳轻笑笑道:“她跳得不错,很有些功夫。”
正说着话,侍女捧着花篮来请花,人人皆投了花,连荣公子都拿了一支投在篮中,唯独柳轻桌上的三支宫花却仍自不动。
万宇麒白了他一眼,嗤地冷笑了一声,把自己桌上的三支全投进了篮中。
一时礼官唱花,嫣萝共得二十一支宫花,暂居魁首。
趁着请花的功夫,嫣萝已经被从鼓上扶下来,穿好了鞋袜站在当地,跳舞的大鼓也被壮汉们抬了下去。
她听了花数,妩媚一笑,翩翩施礼,退去万宇麒身边。
她这么一动,已不知有多少魂魄被勾了同去,万宇麒瞧见那些□□难酬的妒羡眼神,不觉更生得意,挑衅地对着柳轻冷笑出声。
柳轻懒得理会,撇过脸去只作不见,这么一偏头,正看见江染霞抻着脖子嘴里念念有词地往各席上瞄,不禁奇道:“你在做什么?”
江染霞回过头来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这里一共十八桌,加上面两桌,正好二十桌,每桌三支宫花一共是六十支,我刚才数了一下,加上公子这里的三支,一共还剩二十三支,一会要是有实力相当的婢女,咱们就把花全投给她,说不定还能赢那个少帮主。”
柳轻肃容道:“不能投!”
“啊?!那这个混蛋少帮主就要赢了呀!”
江染霞微急地道。
柳轻耐心地柔声道:“霞儿说过,这样低俗下流之会本就不该存在,他们轻贱这些女子拿来取乐,这些女子纵然不知自爱,但咱们若是往篮中投花,与身边这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江染霞望着他愣怔了半晌,眸中泪光一闪,垂首道:“公子说的对,是我错了。”
“我不是在责怪你……”
柳轻见她有泪意,忙柔声解释,却蓦地被一声空灵的吟唱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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