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宁侯府排场虽大,柳轻却早见得多了,神色宁和无改,提袍举步从容而入。
早有殿内礼官听得唱声前来代主迎客,引着柳轻往里走。
大殿之中金碧辉煌气势非凡,东西两侧各摆了十来席,已有半数以上入了座。
他们这一进殿,数十道目光便齐集而至:有惊、有叹、有妒、有羡……各色交织。
柳轻早已习惯在这种众目攒射之下安之若素,倒是有些担心江染霞,忍不住偷目一瞥,只见那丫头神情端庄目光从容,举手投足落落大方,非但毫无慌乱之色,反倒隐有睥睨群芳的强大气场。
他方自安下心来,不由暗暗地倍觉欣赏——这丫头私下里虽时有些小自卑,但大场合上却绝不输人!
各席桌前皆是一个男人,身边或坐或立围侍着数位佳丽,娇音婉转,香风萦绕,霹雳堂雷天浩赫然在座!
这个柳轻倒早有预料——雷天浩这样的人若跟乐宁侯府毫无往来,那世上哪还有“臭味相投”这个词?
柳轻此刻倒并不忌惮他:别说侯府未必会允许他带火器进来,便是带了,如今他只身一人,所具威力又能奈何?
故而他只是旁若无人地安步而过,全作不见。
引起柳轻注意的是雷天浩上首的一个年轻男子——锦袍熠熠更衬得满脸阴郁,身后垂首默侍着四个娇鬟美婢,看起来也是个江湖人,年纪也就与柳轻相当,竟能坐到雷浩天之上,不知是何许人?
最让他奇怪的是:对方投向自己的目光里竟带着深深的恨意!
柳轻飞速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从未见过此人,但看对方的眼神却是敌意匪浅,不禁心下生疑,表面上虽视若无睹,暗自里已存了戒备。
礼官引着二人来至一个席位前,躬身请柳轻入席。
他不由一怔:殿堂之上坐北面南设了两席,显是主人乐宁侯与某位贵宾之位,下面分了东西两席,按理来说,东席为尊,西席次之,雷天浩等一干江湖人全在西席,而东席之上所坐的人虽都穿着常服,但看气韵皆是非贵即显,自己一介布衣却被安排在东席第二的位次上,显然有些不合常理。
柳轻不禁低声提醒那礼官道:“不会带错位序吧?”
那礼官陪笑道:“小人岂敢粗疏至此?还请公子屈尊此席,勿嫌简慢。”
柳轻原以为如此仓促而来,就算不会被安排在下席末座,顶多也就与霹雳堂不相上下,正好在人堆里混个过场便罢,未承想竟将他放在如此惹眼的尊位,倒是瞬间成了骑虎之势!但既已如此,也只得硬着头皮道谢,装作欣然落座的样子。
那礼官候柳轻坐定,方自恭敬一礼道:“侯爷少时便到,请公子权且自便,切勿拘谨。”
柳轻点头道了声“有劳”,那礼官方才躬身退下。
待他走开,柳轻瞧了瞧身边的凳子,对一旁站得规规矩矩的人儿笑道:“坐吧。”
江染霞扫了一眼周围,见也有好几桌男人身边坐着得宠的侍妾,俏语调笑,亲昵献媚,便恭恭敬敬地垂首行了一礼,道了声“是”,方才走上前来,端端正正地坐下。
柳轻笑觑着她——这丫头一本正经的起来倒是有模有样,极具大家风范。
江染霞坐下身,看了看桌上的酒壶,抬眸招来一个侍女,在她耳边轻声低语了两句,那侍女转身而去。
这一时,外面管弦连响,又进来几拨人,听礼官所唱,皆是江南一带雄踞一方的世家门派,也有些只报了个州府地名称之为某大人,进来皆在东席,想必是官场中人不便多表身份。
眼看殿下已堪堪满席,先时那侍女捧来另一个酒壶。
江染霞接过,顺手把原来的那个递给她,提着新酒壶便往柳轻杯中斟。
“哎,我……”
柳轻正待出言阻止,那丫头已凑近他耳畔悄笑道:“这是水,公子虽不喝酒,一会主人敬酒又不能不举杯,杯里空空也是不妥,倒不如做个样子。”
柳轻低声笑道:“鬼丫头,这颜色差了好多呢。”
江染霞满不在乎地道:“这种场面谁还过来趴着看颜色?不都是应个景么?”
正说着,外面乐声又响,只听门口礼官高唱:“漕帮,万少帮主到——”
江染霞正端了杯水喝,闻声呛得一阵轻咳,柳轻忙替她抚背顺气,低笑道:“他有什么好怕的?”
江染霞舒了口气,微微蹙眉道:“原本只有霹雳堂一个对头,现在又多了一个。”
“恐怕还不止多这一个。”
柳轻淡淡一笑低声说着,瞥了一眼对面目光不善的锦衣男子。
那男子见他看过来,眼神丝毫没有闪避,反而更多了几分寒意。
万宇麒身后跟着三双美婢,手中挽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羽衣如烟,身姿曼妙,莲步婀娜,肌肤胜雪,螺髻高挽,媚眼含波,不笑似笑,顾盼生情,当真是动心乱性的人间尤物!
后面跟着的六个婢女虽也姿容不凡,但被这个女子的艳光一压,早就黯淡失色了。
万宇麒一路跟熟人拱手打着招呼过来,那对柳轻眸色始终不善的男子也起身拱手招呼道:“万少帮主别来无恙?”
万宇麒停步拱手道:“哎呀,霍少主,久违了!”
又看见礼官将自己往上首带,他忙向那男子再揖手道:“承让,承让!”这才向西席首位而去。
柳轻闻得那男子的声音,再听万宇麒对他的称呼,陡然醒悟:此人便是金刀门少主霍诤!
想起当初他携妻前来求医被自己拒之门外,以毒砂掌的威力,掌毒已入心脉,若不及时施救恐怕凶多吉少,看他今日这般怨毒的目光,想必其妻已然殒命,所以不免迁怒于自己。
柳轻低低叹了口气道:“今日的冤家可还真是不少。”
江染霞不解其意,抬眸相询,他便附到她耳畔简略说了下前事。
江染霞听了,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恕我直言,公子身为医者,此事之上确有不该之处。”
柳轻愧然垂眸道:“霞儿说的是,我一心只想自己不沾江湖是非,却没有替他想过,亲眼看着结发妻子殒命于前是何等心痛欲绝。”
当时他无情无爱,自然无法体会,如今几番经历生死,数度险些痛失所爱,此时此刻回想往事,竟没有设身处地的勇气。
“公子,”江染霞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公子就当欠了他一个人情,一会他要是说什么难听的,咱们忍着就是了。”
柳轻黯然一笑,正要答话,只听斜对面万宇麒忽然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哟!没人打的狗了,还不赶快夹着尾巴逃回窝去,倒跑到这里来沾花惹草了?”
原来,万宇麒一路携美进门,两边坐着的男人便一路被他身侧的女子勾住了眼神,他志得意满沾沾自喜,就没太注意周遭,谁知道坐下身来一抬眸正看见柳轻在自己的斜对面,虽然位次只在第二,但是席位却在自己之上,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漕帮根深势大,他自小骄横惯了,那天在自己家的船上当众吃了那么大一个亏,岂有不怀恨在心的?此刻仗着侯府的势,料定柳轻不敢造次,因而有恃无恐地冷嘲热讽起来。
江染霞哪里听得下这般不逊之词?水眸一瞪便要反唇相讥,柳轻忙按住她沉声道:“霞儿,别理他。”
江染霞忍了又忍,才将到了嘴边的话勉强咽下去,犹自忿忿地嘀咕道:“公子当初就该给他十个八个大耳光,把他满嘴的牙都打掉了才对!”
柳轻倒是毫无恼意,怜爱地凝睇娇怒的人儿,柔声哄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要他那一口狗牙做什么?”
江染霞被他逗得不由破嗔一笑,嘟了嘟嘴,轻哼一声,还未开言,只听乐声又起,礼官又一声高唱道:“柴王府,江州公子到——”
江染霞的表情瞬间一僵,早忘了刚才的过节,一脸欲哭无泪地道:“我怎么把这个茬给忘了!”
柴王府虽比乐宁侯府位尊,但祖辈是共同征战沙场的过命交情,老柴王爷和老乐宁侯是总角之交,到了小柴王爷和乐宁侯这一辈,虽然多少有些疏淡了,但同在江南,又有如此深的渊源,自然也非常人可比。
今天这种场合,乐宁侯自然不会不请,柴王府无论喜不喜欢也得有人露个脸捧捧场,小柴王爷这个年纪自然不愿落个为老不尊的名声,所以柴家也就只有柴耀廷会来了。
柳轻瞧着那一汪苦水的小脸儿,不禁起了淘气之心,凑到她耳畔落井下石地道:“我说不要来吧?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江染霞幽怨地横了他一眼,无声叹了口气。
柳轻笑睇着轻愁薄怨的可人儿,只觉满殿繁花不及她水眸微漾。
柴耀廷只带了两个婢女,身侧另有一个女子:仙姿玉骨,霜肌云裳,髻飞凌虚,风扶弱柳,目噙秋露,眉笼烟愁,娇怯垂首,未语招怜,好一似广寒嫦娥谪落凡间!
一时又引得众席上男子神魂颠倒。
柴耀廷倒不似万宇麒那般张扬轻佻,矜重从容,稳步缓行,丝毫不失王府气度,目及柳轻,他只是眸光微微一凛,却声色不改,仿若不见般随着礼官走到旁边的东席首位落座。
锦曦岛与柴王府的世交之谊江湖上知道的人不少,如今这两个人邻席而坐,却是目不相交,恍若陌路,对面席位的一干江湖人士皆不由心存疑窦,各自玩味打量,连万宇麒都闭上了嘴,眸光闪烁地左看右看咂摸滋味。
在这微妙的气氛中,外面忽然钟鼓齐鸣乐声大作,只听礼官高唱道:“荣公子、乐宁侯爷到——”
席上众人忙纷纷起身揖手相迎,柳轻和江染霞也只得跟着站起身来。
柳轻心下惊疑不定:他本以为上面的贵宾之席是给柴王府的,没想到柴耀廷竟也不配坐,如今听这报名次序,那个“荣公子”竟是冠在乐宁侯之前,可见其位还尊于乐宁侯!
什么人比侯爷还尊贵?
他不禁暗蹙眉头,隐隐感觉这“荣公子”便是展红颜此次的目标,不由拢目向来人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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