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目触洛霜脸上的讶异之色后,倒恢复了平静,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江染霞的身上:花厅门被踢开,众人持械涌进来的时候,这丫头明显吓了一跳,停止了所有动作,略带慌乱地看着周遭的兵戈森森,那神情活脱一只偷嘴被抓了现行的小猫儿。
柳轻忍俊不禁地无声一笑,替她擦了擦脸,柔声问道:“怎么不吃了?”
江染霞瞧了瞧他,又看了看周围寒光闪闪的锋刃,努力嚼了嚼,咽下嘴里的饭食,叹了口气道:“被兵器指着吃饭我怕会不消化。”
“万宇麒,你这是做什么?!”
洛霜冷声诘问道。
“做什么?”
万宇麒负手站在厅门边冷笑着道:“我们漕帮不缺三十万金,不过我就最看不惯这种明明该摇尾乞怜,却偏偏要故作清高的人,三十万金我不稀罕,但拿回来喂狗倒也挺有意思。”
洛霜脸色一变,未及发作,就听江染霞在一旁“嗳哟”了一声,啧啧道:“三十万金喂狗,好大的排场!喂的是你这条狗么?”
万宇麒眸中怒焰一炽,刚要喝骂,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他吃惊之下方欲闪避,就觉身子一麻,早被柳轻点了穴道拎回桌边来按在凳子上坐好。
漕帮帮众只是各自眼前一花,再定睛时万宇麒已经直愣愣坐在柳轻刚才坐的凳子上。
柳轻拍了拍万宇麒的肩头,淡淡地道:“少帮主息怒,有话咱们私底下说,何必劳烦各位兄弟白在这里站着?”
洛霜虽一向知道万宇麒不学无术,功夫远不及其庶兄万宇峰,但也全没料到他在柳轻手下竟连一招也没走上就束手就擒了,而柳轻的速度之快,连她都没看清!
她望向那翩翩白衣的眼神不禁又多了几分敬慕,再侧目瞧万宇麒时,更加了一些鄙夷,冷声道:“还不叫他们退下去?好歹给自己留些体面!”
万宇麒没想到自己站在包围圈的外面竟还会被对方如此轻易擒获,咬牙怒瞪着柳轻,半晌,才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道:“退下!”
漕帮众人面面相觑还待犹豫,只听他一声怒吼道:“滚!”
众人这才惊醒,忙撤了兵器稀里哗啦地退出花厅。
江染霞乖巧地起身,将自己的凳子向前挪了挪道:“公子坐下说话。”
柳轻也不与她客气,弯身落座,态度平和地对万宇麒笑笑道:“我们锦曦岛与漕帮素无往来,今日在下借贵帮之船脱困实是万分感激,至于刚才的事……上船的时候少帮主也说了:就爱开个玩笑,大家一笑了之便是。”
他这一番话,已是给足了漕帮面子,谦退有礼,全无一点胜者姿态。
万宇麒瞪着他道:“你想怎样?”
“也不怎样,我柳轻承落尘府和漕帮今日之情,”柳轻自嘲一笑道:“若能苟活性命,他日必当图报。”
万宇麒嗤地冷笑一声,眸中满是不屑,但也知道自己此刻攥在人家手里,不敢再说什么。
柳轻也不动气,淡淡地道:“我不请自来,确是唐突,少帮主有意逐客也在情理之中……”
“公子……”
洛霜刚想说什么,柳轻已站起身来,深揖一礼,含笑道:“洛姑娘一片好意柳轻感激不尽,若因在下之故坏了落尘府和漕帮的情分,那在下岂非成了恩将仇报之人?不如就此别过,各自相宜。”
言罢,他垂眸道:“霞儿,咱们收拾东西走吧。”
“哦。”
江染霞应了一声,乖乖跟在他身后。
柳轻脚步微顿,探手悄然执住纤腕,携着江染霞缓缓向花厅外走去——漕帮这伙人还不值得忌惮,他唯一要留神的就是护好身边这丫头,别让她意外受伤。
漕帮诸人虽然全神警戒地尾随其后,但也不敢贸然出击:一则,刚才柳轻的身手他们是有目共睹的,自己的功夫几斤几两、会不会白给心里是明白得很,二则,万宇麒还留在花厅,却没有再度发令命他们攻击。
花厅里还会发生什么柳轻并不关心,带着江染霞回客舱收拾好包裹背在肩头走到甲板上。
他原本打算御箫离船,没想到这一会的功夫船却已靠上另一边的河岸,放下了长长的跳板。
夕阳下,跳板前,裙袂翩翩的人影寂若谪仙。
望着洛霜的背影,柳轻眸中难掩歉意:她清丽出尘,慧如冰雪,家世人品万中无一,除了有些心高气傲,再无可挑剔之处。
他一直知道,洛霜执着于自己除了因为落尘府需要寻求一个武力强大的江湖支撑外,更因为“听云公子”冠绝江湖的声名——以她的心气,从来只要这世间最好的:别人都得不到的,她才会想得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的与众不同。
但是,这一次,他不得不承认洛霜之所为确实深深令自己感动——无需赘言都能猜到她扛住了怎样的压力:落尘府虽然手眼通天富冠一方,但武学实力却并不强,今时今日护在他的身前就意味着要对抗整个江湖中的武林高手,她兄嫂必然不会同意这般拿落尘府的安危去冒险之举,否则她又何必屈意万宇麒来借势漕帮?
如果没有心属伊人,在这众刃所指孤立无援的绝望中,能得到如此挚诚相待,人非草木,柳轻知道自己很可能便会陷落在这温柔痴意中——感激、感动和感情,有时候往往是难以分清的,尤其是在困境之中的患难柔情,更易俘心动性。
可世上从无“如果”,他已有心许之人,已知情爱滋味,便能清楚地分辨出动心和动情之间的区别,所以他唯有歉意,却不会给出任何回应,如果能够,他也愿在将来以命相报,但做不到分出一丝一毫的心给她——他的心里已没有别人的位置,半星半点也没有。
洛霜听到脚步声,回过身来:
夕阳笼罩着迎面而来的男子,白衣翩翩,染着霞光,带着梦幻般的神采。
他永远都那么温雅从容,谦恭得体,在患难中不狼狈慌乱,在得势时不咄咄逼人,宠辱无惊,进退泰然。
良人如玉,良缘如梦,江湖中不少人都戏称他们两个为金童玉女:人品家世相得益彰,容颜气度珠联璧合,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
连洛霜自己都认同了这般的期待,无数公子侠少的竞相追捧也难抵他淡然一笑疏离一瞥,就算有着同样俊雅的容貌,也无人能及他飘逸沉静之风骨。
她甚至一直觉得柳轻心里是有自己的,虽然每每相见,他总是疏淡寡言,但谦谦君子岂非正该发乎情而止于礼么?
她以为只要自己再用心一些,让他看到自己并不是为了联姻才走到他身边的,让他看到自己不同于其他女子的心意,她相信这个人会放下所有的矜持顾虑,执她之手,付她以情。
但是,今天,她知道自己错了!
她看到那双温然淡泊的眸中前所未有的柔情蜜意,她知道自己输了,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手里,输得莫名其妙却一败涂地。
柳轻走到跳板前,向着洛霜深深一揖。
洛霜没有避让,也没有还礼,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生受他一个全礼——他不想欠,就让他还吧,反正就算欠再多,他也不会用自己想要的东西来还,既然如此,怎么还、还什么又有何重要呢?
柳轻直起身,低低地道了一声:“洛姑娘保重,在下告辞了。”
洛霜沉默地欠了欠身,心里仿佛还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双背影沿着跳板渐行渐远。
她垂眸望向那只隔袖紧握着纤腕的手,黯然一笑——原来温润君子也会主动与自己心爱的女子携袖并肩。
柳轻拉着江染霞走下跳板,正要前行,忽听洛霜远远唤了一声“公子。”
他止步回身,但见一袭白影在晚霞中飘然而来。
洛霜停在柳轻面前,眼波流转,却又垂睫不语。
柳轻迟疑了一下,转眸望向江染霞,柔声道:“霞儿,我还有几句话要跟洛姑娘说。”
那丫头不假思索地点头笑道:“哦,那我慢慢往前走,公子一会来找我吧。”
“好。”
柳轻对着她朗若晴阳的笑靥悄松了一口气——刚才,只要这丫头有丝毫的犹豫或不悦之色,他就会立刻告辞,不跟洛霜多说一句话,但她竟回答得如此爽快,没有半分滞涩,令他心头的顾忌荡然无存。
说是慢慢走,江染霞其实是蹦蹦跳跳地飞跑而去,柳轻凝眸晚霞中欢实得像只小猫儿般的背影不禁失神一笑。
他的人虽然还站在眼前,心魂却已被那个女子牵走。
洛霜满怀不甘地盯着那跃动着的背影,终于忍不住低声道:“我究竟哪里不如她?”
是的,她想不通!
姿容、家世、武功、性情、才华,她思来想去没有一样会输给那丫头,为什么他偏偏选的是那个人?
输给任何一个世家美女她都可以宽慰自己,但偏偏输的是这样一个人!
她不甘心!
柳轻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转眸看向洛霜,柔声道:“洛姑娘若有了所爱之人就会明白,不能把她跟任何人相比,那样会对别人太不公平,因为纵使旁人有千好万好,只要一个‘爱’字,就能抹煞所有。”
洛霜点了点头——不是她不够好,而是他不爱,所以就算她再怎样努力变得更优秀也只是徒劳。
她垂睫一笑道:“多谢公子。”
柳轻眸色诚恳地道:“洛姑娘兰质蕙心,必有一段良缘相待,若有一个人能让洛姑娘无从权衡比较便已愿付生死,就不要再考虑其他了。”
纤睫低垂,洛霜点了点头,涩声道:“多谢。”
柳轻退了半步,再次翩然一揖,方才回身追向暮霞深处。
他没有看见,两行珠泪从深掩的纤睫下滑出,映着夕阳,闪闪跌落香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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