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悄觑着柳轻满是警告的眼神,抿了抿唇,垂首不敢吭声了。
柳轻见她不说话了,方才微带责备地道:“还不快把纸笔拿过来。”
江染霞乖乖地上前在树桩上摆好纸笔墨砚,柳轻略一思忖,提笔笑道:“我给卫兄开两张方子,一张是调理方,卫兄坚持服用,利湿泄浊,于身有益,一张是缓痛方,若足疾发作,便改用此方,可止疼痛。”
卫珹苦笑道:“天天吃药,我岂非成了药罐子了?”
柳轻一边运笔如飞,一边道:“卫兄若能节制饮食,一年半载便可停药了。”
卫珹扭头瞧向一旁始终警觉地盯着他的江染霞,忽然提步走了过去,高大壮硕的身形充满了危险的压制之势,他俯视着面前单薄娇小却毫无惧色的人儿,略带调侃地道:“小丫头,他若是死了你可怎么办?”
江染霞淡淡地道:“公子不会死的。”
“若有如果呢?”
卫珹有些刻薄地并不放过她。
江染霞语声转冷,道:“我为他报仇。”
柳轻握笔的手一颤,忙收整心神继续疾书。
卫珹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陡然间仰天大笑。
江染霞静静地看着他笑,容色漠然。
一晌,卫珹才止住了笑声,带着一丝戏谑地问道:“你拿什么给他报仇啊?”
他自然一眼就看得出这丫头武功低微,能杀死柳轻的人,她根本就近不了身。
“拿命。”
江染霞的语声很轻,也很坚决。
她无可凭恃,唯一人一命而已。
卫珹收了笑意,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弱小而倔强的人儿:她的眸中有一种慑人的威胁,令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如果自己胆敢把刀架到柳轻脖子上,她就敢扑过来与自己同归于尽!
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子产生了敬佩之意,他不禁点了点头道:“不过,报仇这种事还是该男人来做。”
卫珹回身走到柳轻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放心,真要有人把你的脑袋割下来,我替你报仇!当然,顺便也把你的脑袋抢过来,换那三十万金。”
柳轻已将两张药方折好,含笑双手奉上道:“卫兄既出此言,在下就先谢了。”
卫珹抓过纸笺塞入怀中,有些落寞地一笑,道:“你比我有福,所以最好还是守住自己的脑袋,你的脑袋若丢了,损失的远不止三十万金。”
柳轻回望他萧瑟的双眸,恳挚地道:“卫兄,世事难料,前路漫漫,定会有一个能令你生死无悔之人在等着你。”
言罢,他浅退一步,深深地一揖到地。
卫珹眸中似有水光一闪,撇首转身语声微涩地道:“咳呀,我最讨厌这种酸溜溜的虚话虚礼,走了走了!”说着,迈步就往林外走。
江染霞忽然扬声对着他的背影道:“除了吃肉喝酒,还可以去守护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守护花开,便能拥有满园芬芳,守护树长,便能拥有一片绿茵,实在无力,能守住自己内心的善意,这世上便多一份温暖。”
卫珹的脚步停了一停,半晌,头也不回地一步步走远了。
柳轻缓缓地直起身,目送那孑然离去的背影。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卫珹的一念之仁。
今后还会有多少他无法战胜的高手?
他不会每一次都有这样的侥幸。
转眸望向已在树桩边收拾笔纸的人儿,他柔声道:“霞儿……”
“嗯?”
江染霞停手,抬眸相望。
柳轻嗓音微黯地小声道:“如果我死了……”
“生死不弃!”
那丫头难得地打断他的话,语声坚决而温柔。
她说过了,要拿命去为他报仇。
柳轻明白:如果自己死了,这丫头不会独活。
他知道自己应该板起脸来斥责她,逼她打消那样的糊涂念头,然后劝她忘了自己,勇敢活下去。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的心已经被一种罪恶的甜蜜淹没了!
他本可以打断卫珹对江染霞的问话,可他没有那样做:经历了刀下余生的那一刻,他也很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就在听到那丫头说“我为他报仇”的时候,他突然感受到一种残忍的满足——这世上竟有一个人对自己如同父亲对母亲那般愿意以死追随!
丫头,我们一起生,一起死,不要抛下对方在这世上孤零零的痛苦!
柳轻抬手温存地为江染霞拂了一下发丝,柔声道:“饿不饿?”
“饿!”
那丫头回答得干脆直接。
两人相视一笑,同回马车旁,吃了干粮,喝了水,马也歇足了,方才套上车,再辨方向,发现先前被追击时慌不择路,没有向正南而去,倒向东南跑了一大段。
江染霞满是歉意地道:“要不然咱们往回退一下,看看有没有别的岔路?”
柳轻笑道:“这条路宽敞平整,想必通往一个大镇甸,咱们的干粮也要吃完了,正该找地方采买一番。”
江染霞迟疑道:“那……会不会有危险?”
柳轻微带挑衅地扬眉笑道:“霞儿怕了?”
江染霞不服气地回嘴道:“我才不怕呢!”抓起鞭子来一声娇叱驱车沿路而去。
车行平稳,那丫头得了闲,小脑瓜自然又开始活动起来,只消停了片刻,便忍不住问道:“公子,那个酒囊饭袋是谁啊?”
柳轻一怔,道:“什么酒囊饭袋?”
江染霞微带不屑地道:“就是刚才那个只知道吃肉喝酒的病人。”
柳轻失笑道:“他可不是酒囊饭袋,他是江南第一刀卫珹。”
江染霞恍然大悟地道:“哦!就是娶了两任妻子两任都红杏出墙的那个?”
柳轻没想到她竟会将卫珹的际遇总结成这般,虽有失厚道,但却无可辩驳,不禁有些愠恼地笑道:“是啊,可见这世上负心薄幸的不独只男子,女子中也是一样有朝三暮四寡情无义之人。”
江染霞被噎得讷讷地道:“可我听说是因为他粗枝大叶不懂得疼惜妻子……”
柳轻摇了摇头,满是同情地道:“你可能不知道,他第一个妻子与他和离之后嫁给那个同她私通的男子,那家的尊长嫌弃她是苟合再嫁,百般刁难凌虐,几致于死。她的新任丈夫丝毫不敢回护于她,那女子的娘家嫌她丢丑,也是不闻不问,最后是卫珹拼了性命冲进那家将她救出火坑,安顿在外。”
江染霞震惊道:“他第一个妻子杨氏当年红杏出墙嫁给老虎寨冯家,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整个江湖都在笑话他,还有人把他这江南第一刀改成‘江南第一龟’,活活毁了他大侠的名头,害得他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我若是他,肯定恨毒了前妻,没有亲手杀了她就算好的,杨氏那叫咎由自取!他竟然还去救那女人?”
柳轻微带谴责地瞧着她道:“你说这样的人会不懂得体贴妻子吗?”
江染霞愧然垂首,半晌不语,过了良久,才小心翼翼地抬眸问道:“那……他这样救了前妻,那杨氏就不知错感动吗?是不是他们两个又破镜重圆了?”
柳轻摇头道:“杨氏倒有重圆之意,可卫珹被伤得太深,所以无法再接受她了。”
江染霞惊讶地道:“他既然已心灰意冷为什么还要拼死救那女人?”
柳轻叹道:“不光救她,还替她出头与冯家谈妥了和离。”
江染霞义愤填膺地道:“杨氏自己娘家都不肯出头,他凭什么要这样维护她!”
柳轻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他凭什么会有这般胸襟,也许凭的就是霞儿让他守住的善意。”
江染霞臊红了脸,抿着唇不作声了。
柳轻望着路的尽头,眸色幽远地道:“他的第二任妻子,卷了他全部资财与人私奔,结果奸夫始乱终弃,昧下了所有银钱将其卖入娼门,听说他在筹钱为那女子赎身,我见他今日这般情形,日子必然艰难,就趁着你们说话,在药方里裹了一万两银票,也不知他见了是否会介意。”
他叹了口气道:“我身上的银票剩得也不多,不然还该多些才拿得出手。”
江染霞似笑非笑地别过头瞧着他道:“他要赎那负心女子,所以就把心思动到公子头上来了?”
柳轻一怔,方才意识到不觉间已露了马脚,收回目光凝睇身边的人儿,又宠爱又无奈地一笑,道:“鬼丫头。”
江染霞不满地轻哼了一声,撅嘴道:“他打公子的主意,我数落他一顿,大家扯平各不相欠。”
柳轻低低叹了口气道:“傻丫头,我欠人家的还都还不清,怎么扯得平?”
江染霞惊问道:“公子跟他交过手啦?”
“是啊。”柳轻含笑答道。
江染霞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公子输了?”
“输了。”
柳轻低声道:“霞儿失望么?”
江染霞笑道:“公子不是好好的吗?我为什么要失望?”
柳轻感慨道:“此人气度实在令人折服,易地而处,我自问也做不到这般胸襟,若非此刻身陷窘境,倒真希望能与他交个朋友。”
“气度倒是不错,可这眼睛却是瞎的!”
江染霞挑眉道:“第一次是遇人不淑,那第二次呢?公子锦心慧眼怎会与他易地而处?”
柳轻凝眸身边慧黠俏皮的人儿,想起她这一路生死不离的相伴,不由垂眸一笑,道:“是啊,眼光和福气我都不知道比他好了多少倍。”
江染霞没有说话,蓦地提鞭疾叱,催着马车飞驰而去……
脚下的大路果然通向一个繁华的大县城——万延县。
考虑到人多眼杂,为尽量避免麻烦,柳轻还是选择了坐回车厢里。
江染霞提缰缓驱,马车在县城的主路上慢慢地行进。
下午时分,街市上人流如织,柳轻的盘算是想找家不起眼的客栈歇进去,故而微微挑开窗帘观察两边的店铺。
看着看着,他忽然一蹙眉:有个小乞丐眼神闪烁地一直在街边跟着他们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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