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丽,翠叶如洗。

    走在其中的两个人却是各有思绪,无心多顾。

    沉默地前行了很远,柳轻才踌躇着开口道:“我从未听叔父谈及过此人,想必无星也不知情,事关上一代的恩怨,当谨慎处之,你若见了无星先别提起今日之事。”

    江染霞低声道:“我知道,他性子躁,说话不防头,万一言辞不慎,惹曲前辈难过,反伤了父子之情。”

    她对曲晨的评价虽不高,担心的却是怕他伤了父子情分,这般的体贴让柳轻心里微微一酸,转开话题道:“霞儿刚才想说什么?”

    江染霞忧心道:“我就是想问问公子,她这般咳血有什么药能给她留些。”

    柳轻叹道:“思伤脾,悲伤肺,她额发如雪,想是多思气结而致,这咯血之症八成也因忧郁耗散气阴所致,我仅凭望诊只能作此猜测,唯有四诊齐全方可定论,怎好乱给她药?”

    江染霞感慨地道:“难怪师父说:有求皆苦,无求乃乐。这人心还真是不动即不伤,妄念一动,锥心刺骨,受世间诸般苦痛。”

    她长长一叹道:“连神仙姑姑这般绝世□□之人历情劫尚且不能自全,可见得这情之一字要有多害人!”

    柳轻垂眸笑道:“所以霞儿宁可许心佛祖,也不愿沾惹红尘情爱?”

    江染霞点头道:“人生八苦,我呀,能躲过一样是一样。”

    “无情者不为情伤。”

    柳轻点头道:“这样也很好。”

    江染霞忽然凑近前来拽了拽他的衣袖好奇地道:“公子可有为情所伤过?”

    未料她竟有此问,柳轻不觉怔了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江染霞见他不说话,忙笑道:“公子不想说就当我没问好了。”

    言罢,她转头四顾,想找个别的话题岔开。

    “有。”

    柳轻低声道。

    江染霞没想到他居然回答了,不由咋舌道:“原来公子也被情伤过,那公子还敢如此用情至深啊?”

    柳轻望向绿丛茵茵的路尽头,失神一笑,道:“所伤虽痛,抵不过甜蜜诱人,纵然苦多甜少……”

    他转眸凝睇那丫头柔声道:“也是心甘情愿。”

    江染霞满脸诚恳地道:“诚至金开,情坚愿成,公子这般勇毅必会姻缘美满的!”

    呆丫头,我所爱者唯你而已,予我痛苦者、予我甜蜜者也唯你而已,我连姻缘二字都不敢奢求,何来美满?

    柳轻挪开目光,紧了紧手中握着的纤腕笑道:“看着路,快到出口了。”

    “啊?”

    江染霞奇道:“进来走了那么久,出去怎就这点路?”

    柳轻笑道:“这条路想必是她日常出入采买所用,自然不能绕来绕去。”

    江染霞不解道:“那万一有人跟踪她进来,这阵不就破了?”

    柳轻不答,走了一段忽然停步,指着岔路上的几棵树道:“你看那几棵树有何异样?”

    江染霞歪头瞧了瞧,皱皱眉,正打算走上前去,被柳轻一把拽住道:“不可乱走!免得陷入阵法。”

    她吓得一缩脖子,笑道:“别的树都是向阳这边长势好,这几棵偏偏是另一边长得好,莫不是有什么机关可以移动?”

    柳轻笑嗔道:“看出来了还乱跑!”

    江染霞悻悻地道:“有道是树挪死、人挪活,所以想看看是怎么挪的嘛!”

    柳轻点头道:“我只知道咱们再不抓紧点挪,过一会你的肚兄可要不好活了。”

    江染霞醒觉道:“是啊!昨天到现在就喝了碗粥,还要走一个时辰才能到县城!”

    柳轻笑道:“那还不快走?”

    这丫头的好奇心恐怕只有她的“肚兄”能阻止。

    出口掩藏在一堆乱石之后,二人走出去几步,再回头时,只见杂树丛生荒草蔓蔓,哪里还有路径可寻?

    他们辨明方向,一径东去,行不多久已远远望见官道。

    江染霞忽然拽住柳轻的衣袖道:“公子,那边有棵树桩,你坐下歇一歇。”

    柳轻未明其意,不解地转眸相看,只见那丫头笑了笑道:“公子的发髻散了,我替公子梳梳好。”

    原来是她知道柳轻素重仪容,少时路上城里人来人往,若是衣冠不整怕他会心生尴尬。

    这呆丫头仔细起来实在能暖到人心化!

    柳轻只觉一阵甜蜜感动,遂点点头,向那树桩上坐下。

    江染霞转到他身后,半跪在树桩上,轻柔地为他散发梳髻。

    桃花梳滑过发间,烦恼丝郁结消解。

    一个只道是寻常,一个已付了痴心。

    这一次江染霞手脚甚为利落,一眨眼便髻成罢手,笑道:“咱们权且梳个简单的,等到了客栈我再给公子重梳。”

    柳轻起身笑道:“简单利落的便好,难道还要梳出百般花巧?那岂非成了坊间市井的轻薄少年?”

    “公子是风流倜傥,哪里有轻薄啦!?”

    江染霞笑道:“我自然不会给公子梳那些奇奇怪怪的发式,但精巧别致还是要的。”

    官道之上不便施展轻功,二人便如此说说笑笑快步而行。

    瑞和县遥遥在望的时候,江染霞发出一声欢呼,与此同时,她的“肚兄”也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欢呼。

    瞧着她那小脸儿绯红的窘态,柳轻忍俊不禁地笑道:“肚兄啊肚兄,你权且忍耐,再紧走两步咱们到县城最好的饭庄吃肉。”

    听见吃肉,那丫头也顾不得窘了,敲竹杠道:“还有鱼!”

    “好,有鱼有肉。”

    柳轻宠溺地一笑。

    瑞和县是个小县,虽是县城,规模上却远比不过紫临镇,也并不繁华,主街上各类店铺略显冷清。

    行人不多,一眼望过去,主街上最高大最气派的就是“瑞和酒楼”——敢以地名冠之的店必然是当地的大店。

    柳轻抬头看了看招牌,垂眸笑道:“就这里吧?”

    江染霞已是两眼放光,哪里还会有反对意见?

    午市早就过了,晚市还没开始,照理这是后厨歇息的档口,但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当然也能使厨子不休息。

    掌柜眉开眼笑亲自到后厨打躬招呼——雅间两位客人点的菜虽不多,出手却极阔绰:上来直接给了五两银子说剩下算是打赏。

    柳轻倒并非要摆排场,只是想着两个人很久没有好好坐下来吃顿饭了,故而不希望受打扰,既入了雅间,两个人又吃不下许多菜,不如索性给足银子,也让店家伺候得尽心些。

    瞧着掌柜乐颠颠地退出去,江染霞却嘟嘴道:“五两银子吃这么几个菜啊……”

    柳轻笑道:“那些厨子、杂役、伙计忙了一个午市,还要再忙晚市,如今正是他们歇息的时候,咱们来了,点的菜虽不多,终究也要全班人马都跟着动起来,咱们给的多些,掌柜自然也舍得赏他们些,他们也不白辛苦一场,岂非皆大欢喜。”

    江染霞闻言,顿收了不悦,面有惭色地垂眸道:“还是公子心善想得周到,不似我这般没心没肝。”

    柳轻怜爱地轻抚云鬓,笑道:“不许乱说,霞儿最是体贴。”

    楼梯上脚步声响,他忙撤回手去。

    五两银子的服务果然是格外尽心:只片刻,伙计已殷勤地进来送上茶水、果盘,又端盆捧巾伺候浣手。

    服侍停当,一个伙计端盆出去,另一个伙计已是捧菜进来——整个厨房服务一桌客人上菜自然极快,眨眼间菜就齐了。

    伙计还要巴结地在旁侍奉,柳轻忙命他出去,他方才别出苗头来喏喏退下。

    柳轻转眸,见饭菜满桌,江染霞虽已是两眼冒光,却仍乖乖坐着待他举箸,遂拿起筷子,向桌上一尾红烧鲤鱼的头上轻轻一戳挑出月牙形的嫩白鱼脸肉挟到她饭上,宠溺地道:“快吃吧。”

    江染霞有些意外地道:“公子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吃鱼脸肉?”

    柳轻笑笑道:“一起吃了那么多顿饭,若还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那这些饭不都是白吃了?”

    自从知道这丫头未识男女之情,他心里反倒更轻松了不少,也渐敢将满心柔情付之言行。

    “公子待我真好!”

    江染霞感动地道:“从小到大只有娘会挟鱼脸给我吃。”

    她说着,眸中泪光一闪。

    柳轻柔声道:“霞儿想念母亲,咱们快些赶路便是。”

    他原是一句安慰之辞,却见江染霞并无丝毫欢欣之态,只是默默垂首挟起鱼脸送入口中。

    明明思念母亲,却并不期盼回家?

    柳轻在心头暗暗叹息一声,转开话题道:“好吃吗?”

    “嗯,好吃。”

    江染霞用力点头道。

    柳轻勾唇笑道:“我听说有经验的绑匪在庙会上拐来孩童,就先饿上三天,再给他一条鱼,看那孩子拿起筷子先吃什么地方,若他先吃的是鱼脸,说明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就能开个好价钱。”

    江染霞扑哧一笑,道:“那这绑匪也不是很有经验!”

    柳轻原是要引开话题,遂问道:“何以见得?”

    江染霞努力咽下口中塞着肉,抬眸笑道:“天下的鱼品种那么多,鱼脸固然都好吃,但一条鱼身上也未必就是鱼脸最好吃,得看是什么样的鱼,有道是:花鲢头草鱼尾,白鲢肚皮鲤鱼嘴,青鱼中段味最美。”

    她得意地一笑道:“所以要看端上来的是什么鱼,再决定从哪里下手。”

    柳轻失笑道:“原来吃鱼还有那么多讲究?我倒是孤陋寡闻了。”

    江染霞道:“公子从小在海岛长大,自然不知江河渔家的俗俚。”

    她说着,拿起筷子将鱼头上腮肉带着鱼须的一块挟到柳轻碗里,笑道:“虽是说鲤鱼嘴,其实腮肉这一块才最好,公子尝尝是不是特别鲜美?”

    柳轻入口一尝,果然鱼鳃上这块肉入口柔嫩,笑道:“确实细腻鲜美。”

    二人有说有笑吃罢饭,走出来找了一家干净齐整的客栈。

    伙计笑迎上前,柳轻犹豫了一下,道:“有没有宽敞的套间上房?”

    那伙计瞄了一眼旁边的江染霞,只道是年轻公子带着通房丫鬟出行,忙笑道:“有,有。”

    柳轻也不解释,那丫头也没吱声,二人沉默地跟着进了套间上房。

    直到伙计走远,柳轻才回身解释道:“霞儿,我……”

    “我知道公子是为安全着想。”

    江染霞截道:“我与公子同处一室、同住一窟、同在深谷、共度长夜,难道我还信不过公子的为人?”

    柳轻微微不安地道:“霞儿毕竟是未嫁之女……”

    江染霞笑道:“我又不嫁,哪来婆家挑理?公子安心便是。”

    不嫁……

    柳轻忽然又多了一丝邪恶的希冀:她若终身不嫁,他便可如此守她终身,这样,他也不算抢了谁的,也不会对不起谁了!

    是晚,褪衣看时,虽然昨日没有加祛痕霜,但柳轻背上的伤痕几已全消,平复如初。

    江染霞欢喜道:“涂过这次我可就消业了,若不然真真罪过。”

    柳轻无奈一笑道:“你为了自己消业日日如此折腾我,难道就不罪过?”

    江染霞正要与他斗嘴,一瞥眼忽然轻呼道:“哎呀!公子,你手臂上怎地这么大一片乌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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