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密布,疾风骤起。
曲晨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瞅着仆役们在厅堂里爬上爬下收卷那些白绫。
香案、灵牌已经缩回到厅堂的暗格里,只有这些白绫比较费事:原本的设计是挂下来以后,用完扯走便是,问题是根本还没到要用的时候,所以只能一点点卷整齐收回去。
好在这么多年以来,曲二爷的非常之举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仆役们倒也不以为怪。
曲晨烦躁地又瞧了一眼曲珣的房门:房门依然紧闭。
昨夜曲珣说完那句“因为,你先要去救他们。”就闭上嘴坚持要回房睡觉明日再议,任凭曲晨软磨硬泡他只闩门了事。
以曲晨的能耐一道木门自然挡不住他,但从立蛋之罚上他已明白父亲是有意要磨砺自己的性情,此时此刻若仍任性胡为,这个慢性子的爹不知又会想出什么新花样来打磨他,再者,大半夜的,就算弄明白如何去救,也唯有等次日再作计较。
故而,他只得强压着心绪回屋睡觉,可怜这一夜也是翻来覆去醒多睡少熬到天明。
曲珣一向懒散,常是日上三竿才起,今日天色不好,恐怕起得还要晚。
曲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居然开始犯困了,正在考虑要不要先去睡个回笼觉,忽然发现父亲的房门开了!
“爹!”
他忙站起身迎上去。
曲珣伸着懒腰,瞧了瞧他道:“你是刚起啊?还是没睡啊?”
曲晨回道:“我起来有一会了。”
曲珣点点头道:“嗯,今天是得早点起,有很多正事要办。”
当然,在办正事之前,还有许多虽不正但也必须要办的事,比如:更衣、洗漱、吃饭……
曲珣做每一件事的时候都是慢条斯理按部就班,而曲晨则看得心急火燎百爪挠心。
好不容易候他磨蹭完,曲晨忙凑近前去奉上茶水。
曲珣含笑接过,轻吹慢啜了一口,才放下茶盏沉声道:“轻儿恐有性命之忧。”
曲晨辗转了一夜,做了各种猜想,忍不住问道:“红雪莲的消息不是已经散出去了?老鼠会不可能不知道吧?”
曲珣轻叹了一声道:“或者正因为红雪莲事败,才让人恼羞成怒,原本的公事成了私仇,也或者……”
他倏然停声,蹙眉不语。
曲晨难得见父亲神色如此凝重,不由紧张道:“爹,老鼠会真的要取听云性命?”
想起那剑气难断的情网,他心里还真有点犯怵。
曲珣摆手道:“老鼠会任务失败,已经罢手了。”
没等曲晨松口气,他又接着道:“但是,两天前大风堂发了红字赏杀令,悬赏轻儿首级。”
“红字……赏杀令!?”
曲晨大惊失色地重复道。
大风堂虽然只是个卖消息的组织,但能在天眼的强势之下占据三分天下的格局,自然也有他们的立身之道:“赏杀令”就是大风堂最特别的一项业务。
人在江湖,总有几个看不惯又搞不定的对头,找专业杀手组织来办当然是一种选择,但这种组织往往也有自己的原则和底限,不是每单必接的;还有些人能出的钱不多,或者需要杀的人也不那么值钱,自然没必要找杀手组织来做,但若亲自出面来找人办,未免会暴露身份授人以柄;也有些买卖双方生怕发生拿了钱不办事、办了事收不到钱的问题。
因此,大风堂就提供了这么一个赏杀令——所有买主只要找到大风堂,说出想杀的人,提供一些必要线索,暂存全额赏金,并支付相当于赏金总额一成的服务费,大风堂就会广发赏杀令给江湖猎人,若有猎人提着悬赏的人头来兑现,大风堂便会代雇主验货,验证无误后,再抽取全额赏金的一成作为服务费,将剩余的九成赏金支付给完成任务的猎人,买卖双方既不见面也无后顾之忧,各自便宜。
所谓江湖猎人,其实并不是一个固定的身份,虽然也有人专以赚取杀人赏金为生,但大多数猎人都会有另一种江湖身份:比如虽有名声但手头拮据的大侠、或者花销奢侈靡费又囊中羞涩的武林败类……通过大风堂来拿赏虽然会被抽取一成,但可保身份无虞,这点破费还是值的。
而“红字赏杀令”与普通赏杀令不同,所有红字赏杀令的保底赏金不低于白银二十万两,然后雇主会设定一个高出保底赏金的起始赏金,再设定一个期限,每超过期限多久就会扣除一定数额的赏金,一直扣到保底的二十万两为止。
红字赏杀令的价格不比请专业杀手组织的便宜,但是它的妙处在于可以给被追杀者更大的恐惧和压力——在高额赏金的诱惑下,你永远猜不到有多少人会来觊觎你的项上人头,这些人甚至有可能是你的亲戚、朋友、仆人。
“对,红字赏杀令。”
曲珣长叹一声道:“起始赏金三十万两黄金。”
“这么多!”
曲晨难以置信地道——三十万两黄金就等于三百万两白银,如此巨额的赏金足见买家是有多大决心要取柳轻的性命!
在这高额赏金的蛊惑下,不知会有多少双贪婪的眼睛盯着他的人头,哪怕他的背后是锦曦岛!
“超过一个月每月减五万两,保底是五万两黄金。”
曲珣接着道:“期限,终身。”
就算只有保底的五万两黄金,也足够全家老小买房置地富庶一世了!
曲晨的瞳孔一缩:这就意味着,只要买家不撤令,柳轻就要终身生活在被各种人物追杀、暗杀的阴影中。
曲珣眸色阴郁地道:“他之所以没有请任何一个杀手组织,而是直接发赏杀令,因为所有杀手组织执行暗杀都有期限,超过时间没有完成就会终止合作、赔偿雇主。赏杀令却可以做终身悬赏,这么高的赏金,各个杀手组织也同样会出手,他就等同于调动了所有杀手去追杀轻儿。”
“那怎么办……”
曲晨已不禁有些慌神了,急道:“我去找听云带他回岛!”
曲珣缓缓摇了摇头道:“敢向轻儿出手的人,也不会在乎向锦曦岛宣战,猛虎不敌群狼,若真将矛头引回岛上,未必不是称了别人的心愿,况且……”
他望向曲晨道:“现在他们两个杳无音讯,你要花多长时间去找他们?就算你武艺高强,运气极好,找到他们,你们也未必能够平安回来。”
他语声转寒道:“这世上能取人性命的除了武功,还有太多手段。”
“那要如何?”
曲晨焦急一晌,忽然满怀期待地看向父亲道:“爹,你是不是已经有办法了?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曲珣满意地点了点头——若是往常,这小子早就上蹿下跳火烧屁股了,如今虽然慌乱,总算还能想着向他问计,可见这三十二个鸡蛋没有白立。
他拈髯沉吟道:“如今,赏杀令只出了两日,各方面都还没那么快动起来,你与其无头苍蝇地去找他们两个,不如直接设法让买家撤令,方才是一劳永逸之策。”
“那怎么可能?!”
曲晨不可思议地道:“三十万金,终身赏杀,这人已经恨毒了听云,如何能让他撤令?”
曲珣笑了笑,脸色轻松了许多,道:“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他之所以恨轻儿,无非是因为红雪莲事败,阻了他的进身之阶,他要祥瑞,咱们就还他一个祥瑞,他要前程,咱们就给他一个前程,他想要的都得到了,自然也会把咱们想要的给咱们。”
“祥瑞?!”
曲晨有点哭笑不得地道:“难道老鼠会挖空心思地夺取红雪莲就是为了向上敬献一个祥瑞?!”
曲珣挑眉微哂道:“不然你觉得是为了什么?难道官家的人还需要一百年功力吗?”
“这可真是……”
曲晨又好气又好笑,半天才想出一个词来形容道:“……滑稽可笑!”
“滑稽可笑?”
曲珣垂眸幽幽一笑道:“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尝过权力的滋味。”
曲晨挑眉道:“权力?”
曲珣转头望向他,眸色复杂语声微寒地道:“你若是尝过权力的滋味,就会知道很多滑稽的事其实并不可笑,而是……可怕!”
曲晨迎着那幽邃的双眸,半晌无语,因为他第一次从父亲的眼中看到了——恐惧!
好一会,他才勉强笑道:“可是……咱们家哪有什么祥瑞和前程可以给人呀?”
曲珣对着他无声一笑,目光又恢复了往日的懒散闲逸,微带傲气地道:“你这孩子!为父我是什么人?咱们家什么没有?”
曲晨眼睛一亮,惊喜道:“爹,你还有这等宝贝?怎么我都不知道?”
曲珣站起身来边往卧房走边叹气道:“你呀!不是不知道,是不上心。”
曲晨满心好奇,也不顶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曲珣缓缓踱进卧室,在床头处的墙砖上一按,只听数声轻响,墙面现出一个暗格,他探手进去小心地取出一支卷轴拿在手中,含笑凝睇,眸中满是感慨。
曲晨惊疑道:“爹,这不是你作的河图详解吗?”
他自然认得这卷轴,因为这是曲珣半生心血所著,虽只有短短数万字,但其中所蕴含的精辟见解足以旷古烁今!
曲珣常以之自傲,曾言道:“今生能成此卷,也不负曲氏一门列祖列宗了。”
可见其对此卷的看重,也可想而知这上面的文字在术数之上该是怎样举足轻重的成就。
曲珣笑着点了点头道:“正是为父所作的河图详解。”
他转向曲晨道:“河出图,洛出书,这才是真正的祥瑞,是不是比那无根无由的红雪莲可信多了?”
“你要拿这个抵给他们?!”
曲晨惊道:“不行!这可是你半生的心血!”
曲珣笑笑,伸出另一只手,虚空一抓,道:“这个,是轻儿的性命,”他又抬了抬手中卷轴道:“这个,是为父的心血,你选哪个?”
“我……”
曲晨语塞半晌,方才哀求似地道:“就不能换样别的么?”
“别的?”
曲珣略带自负地一笑道:“不是为父自视过高,你放眼当今天下,还能与这个相提并论的能有几样?”
曲晨悻悻地道:“我就是不想把这个给他们……”
“傻小子,这都是身外之物!”
曲珣忽然肃容道:“你若真的心疼此卷,从今往后手起剑落之时,就该记得今日的不舍,该记得那些剑下之人也有如同你这般愿意用尽一切来换手足、至爱平安的亲人。”
曲晨垂首小声道:“孩儿知错了!”
曲珣瞧着他的神色点了点头,移目卷轴道:“事关轻儿性命,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你替为父去京城跑一趟,将这图解和几张店契交给一个人,他自会为我们周旋此事。”
他说着,已将卷轴递到曲晨面前。
“爹……”
曲晨觑着他鬓边悄然隐现的白发声音有些哽咽。
“婆婆妈妈的!”
曲珣蹙了蹙眉道:“拿着!”说着,已将卷轴塞到他手中。
小小卷轴,入手却分外沉重。
曲晨黯然垂首:柳轻的性命和父亲的心血,他知道其实自己没得选。
曲珣已经转身去柜中翻出几张店契,回过来看见他没精打采地默然而立,不觉咳声道:“你垂头丧气地做什么?这不过都是表面文章,真正的学问……”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在为父这里,岂是一张纸片能带走的?”
曲晨勉强振作起来,道:“那,我去哪里找那个人呢?”
“为父已经安排好了,”曲珣沉吟道:“你就坐老秦的车一路上京。”
“不用,”曲晨反对道:“我自己一个人反而比马车快多了!”
“欲速则不达,你难道还没明白吗?”
曲珣沉下脸来道:“京城是何种地方?那是天子脚下!达官显贵,冠盖云集,那是个只认衣冠不认人的地方!”
他语声微厉地道:“你若是像回来时候那般狼狈地出现在京城,只怕赔了东西、办不成事情,还要教人轻视咱们锦曦岛!”
曲晨见他说得如此严重,垂首不敢吱声了。
曲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晨儿,你也长大了,是该历练历练,见识一下人情世故,知道一些进退分寸,再不能作小孩子般肆意胡为了!”
“是。”
曲晨敛容应道。
曲珣见他一脸服帖,方才将手中的店契交给他,道:“这三间店铺的店契你要恭恭敬敬双手呈递,你跟他说,这是我曲某人的一点心意,他若不肯收,你就客客气气地告辞走人。”
曲晨惊讶道:“那……事情不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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