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垂眸蹙眉,语声艰涩地道:“确实……很难。”

    火天大有卦,乃易经第十四卦,是上上卦,意为“顺天依时”,得此卦者主合作顺利、婚姻美满。

    那女子的意思不言而喻:江染霞不通术数,只要柳轻装作解不出此题,或者解得慢一些拖过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和自己心爱之人羁留在此,她等于是将要不要出去的决定权完全丢给了柳轻。

    江染霞见他脸色凝重,不明就里,只道题目真的很难,转向那女子求道:“姐姐,再多给点时间好不好?”

    “那可不行!”

    那女子走回来将香插往桌上一放,笑道:“这道题,做得出的人一炷香足够,做不出的人一辈子不够。”

    言罢,她好整以暇地往桌边的凳上一坐,瞧好戏般地瞅着柳轻。

    江染霞转眸见他眉头深锁,生怕再说话会打扰他思考,懂事地闭上嘴不出声了。

    柳轻心乱如麻,他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内心却有一个邪恶的声音不断重复着那句话:“出去有什么好?倒不如留在这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辈子逍遥快活得偿所愿,岂不是好?”

    是的!只要躲在这里,无论那丫头会不会动情都不要紧,她一生一世只能面对他,再没机会爱上别人!

    而他,永远也无需把她还给谁!

    柳轻盯着渐渐变短的香柱——他甚至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必说,只要这般安静地等着,一切便称心如意。

    一炷香的时间有多长?

    长到可以让人将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都回忆一遍,再将从相识、相知、到动情、而至深爱的千丝万缕都思量一番。

    一炷香的时间有多短?

    短到内心的天人交战仿佛只进行了瞬间,桌上的香炷却已燃得只剩一小截。

    江染霞先时还紧张地站着,现在却已托腮坐在桌旁,呆呆地望着越变越短的香柱。

    柳轻悄然凝睇她的侧脸——在这丫头的心中,他是君子、是明月,是这世间最完美的人,但正是这个她仰视、敬重、信任、体贴、交付了生死的人,此刻却在她的身边算计着她的一生!

    他忽然探手去拿桌上的算筹,却听那女子蓦地开口道:“你可想清楚,有的题若算错了,就是一辈子。”

    柳轻的手一停,转头看向江染霞,见她也正略带紧张地望着自己,遂报以缓缓一笑,柔声道:“若我算错了,霞儿会怨我吗?”

    “不会。”

    江染霞毫不犹豫地道。

    那女子接着开口道:“若他算错了,你可认账?”

    江染霞抿了抿唇道:“愿赌服输,我认账。”

    柳轻转眸目注桌上的算筹低声问道:“霞儿,你想出去吗?”

    “自然是想的,可是如果……”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柳轻的手已经在桌上飞速地挪动那些算筹。

    最后一截香灰掉落,柳轻罢手而立,眸色清朗,对那女子道:“前辈看,我这可是算对了吗?”

    那女子凝眸看时,只见桌上的火天大有卦已被他改成了泽水困卦。

    泽水困卦,乃易经第四十七卦,是中上卦,意为“困境求通”,此卦主君子受困,才智难展,卦象虽艰,但若坚守正道,自得其乐,必可摆脱困境。

    这一卦阳处阴下,刚为柔掩,故曰“困卦”,柳轻以此暗喻自己受制于对方,但同时又以卦象内涵显示了无怨无悔的坚定信念,且借“困境求通”的卦义示恳求之意。

    那女子一看之下自明其心,抬眸向着他怜悯地一笑,又转头对正紧张地等着她裁断的江染霞道:“小丫头,我问你一个问题。”

    江染霞正等着她判对错,不想她忽然要问话,有些紧张地道:“那……跟这题有关吗?”

    那女子挑眉道:“算是有关。”

    江染霞似欲说什么,但终究忍下了,有些忐忑地道:“那姐姐问吧。”

    那女子瞟了柳轻一眼道:“一个人爱慕另一个人,该不该告诉对方?”

    “该啊。”

    江染霞毫不犹豫地道。

    “为什么?”

    那女子追问道。

    江染霞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道:“他要是不说对方怎么知道他的心意呢?”

    那女子叹了口气道:“他若不说,还可以在他爱慕的人身边相伴一辈子,但他若说了,就必须永远离开那个他心爱的人,你说他还要不要告诉对方?”

    柳轻心头一动,那女子说的岂非正是自己吗?

    他不觉望向江染霞——这丫头会怎么选?

    江染霞犹豫了一下,道:“那就……伴他一辈子,等死的时候再告诉他,这样就没有遗憾啦。”

    柳轻听得心中甜痛交缠:是啊,这般便没有遗憾了。

    那女子瞧瞧柳轻,又看看江染霞,忽然嘲讽地笑出声来,摇头道:“一个是傻子,一个是呆子,若真留下来,我早晚被你们气死!”

    她忽然跳起身来把江染霞往屋外推,道:“走走走,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江染霞还没反应过来,一路懵然后退,到了门边被门槛绊了一下,柳轻忙闪身而至扶住她,那女子已是自顾提步向外去了。

    “她放咱们走了?”

    江染霞满脸无法置信地问道。

    “还不快跟上?!”柳轻含笑道。

    那丫头瞬间笑得仿佛一只偷到鱼儿的猫般,蹿起身来跟上前去。

    柳轻对着她的背影深情一笑:丫头,就算将来再多痛苦,总好过我一辈子不敢再看你的眼睛。

    二人跟着那女子踏草穿田来到一个灌木丛路口,与周围的青雾缭绕不同,这一片灌木干净明亮。

    那女子停步道:“就是这里了,你们走吧。”

    江染霞疑道:“神仙姐姐,你不是把生门转了吗?那你现在转回去没有啊?”

    那女子回过身来清冷一笑道:“如今我已答应放你们出去,你这马屁也可拍到头了,不必姐姐长姐姐短的,论年纪我可以做你母亲了。”

    江染霞讪讪地道:“那我怎么称呼您呐?”

    “你要称呼我做什么?”

    那女子板起脸来道:“今天放你们活着回去,可不许你们跟任何人说起此间之事,否则,信不信我自有办法仍把你们捉回来?”

    江染霞吓得一缩脖子,忙道:“我信的,我不说,神仙姑姑放心吧。”

    她改口改得倒是极顺。

    那女子终不由破颜一笑,也不理她,只回头对柳轻道:“九星为天,九宫为地,八门为人,天则为上、为左、为前,地则为下、为右、为后,人则为中,你记下这些,便可出去了,从出口往东大约一个时辰的路,便是瑞和县。”

    柳轻闻言,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语声诚恳地道:“前辈一番眷爱之心,在下无以为报,唯请前辈放心,在下等绝不向任何人透露此间之事。”

    到了此刻,他已然明白这女子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是要为难他们,而是要成全他的一片痴心,他满心感激,却无以言表,唯有以此深揖聊表心意。

    那女子对着他微微一笑,道:“你若真有感恩之意,我便给你个报答的机会。”

    “在下但有所能,绝不推辞。”柳轻躬身道。

    那女子叹了口气道:“也不是什么难事,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若不想答,可以不答,但若答了,必须说真话。”

    柳轻直起身来,肃容正色道:“前辈请讲。”

    那女子并没有马上开口,眸中却忽然翻腾起各种复杂难辨的情绪,良久,她才语声微颤地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姓曲?”

    其实她在说要问问题的时候,柳轻就已隐约猜到了她的问题,此刻,他语声平静地道:“在下不姓曲。”

    那女子自嘲地一笑,道:“我知道了。”

    她正欲转身,却听柳轻接着道:“我父亲的义弟姓曲,我的奇门遁甲之学皆是义叔亲传。”

    那女子妙目之中泪光骤涌,她忽然掏帕捂唇背过身去一阵猛咳,江染霞忙要上前去为她顺气,却被柳轻无声制止了。

    咳了一晌,那女子才止住,有些嘲讽地一笑道:“义弟……”

    又隔了许久,那女子语声艰涩地道:“他……还好吗?”

    柳轻望着她的背影,眸中满是悲怜,轻轻地道:“叔父身子很好,双膝关节只要不下雨就能如常行走,便是每日饮酒也还适量,天气好的时候他喜欢坐着看日落。”

    他不知道她想听的是什么,所以便捡了些日常的细节相告——往往是这种如流水般的平常才最解相思吧?

    那女子的双肩微颤,过了片刻,方才语声平静地道:“我知道了。”

    言罢,她再也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往那孤零零的木屋走回去。

    柳轻静静地看着远去的窈窕背影。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纵有颜如玉,终为相思苦。

    多情无可期,何堪度寒暑?

    泪枯成鬓霜,梦尽销香骨。

    江染霞望着远去的孤影,忽然抬眸想说什么,柳轻忙竖指在唇畔一比,伸手抓起她的胳膊转身向树丛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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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唐,杜甫,《佳人》

    借此古人两句佳句,续了六句顺口溜以应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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