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霏霏,阴云黯黯。
海若流铅,涛如滚雪。
止望亭中,伏跪了一夜的人依旧纹丝没动。
曲晨不敢有一点点的懈怠,虽然他知道周围没有一个人,但是他也明白,哪怕稍微偷一下懒也有八成的可能会被曲珣发现。
今天应该不会有落日之景,所以曲珣也应该不会来这里,他已经做好了再跪一天的准备。
远远的,一个熟悉的脚步声缓缓而来。
曲晨的心头一热:曲珣双膝的关节炎曾险些令他无法行走,后经谭容多年的悉心医治方才好转,平日走路虽然无碍,但逢到阴雨还是会酸疼难行,这也是他阴雨天极少出门的原因。
今天的脚步声确实比平时还要慢一些,曲晨原是个急脾气,有好几次,他几乎要忍不住冲过去搀扶,但终究没敢动,只是无措地伏跪在原地,默默地听着沥沥雨声中渐渐而来的沉重步伐,只觉得每一下都仿佛踏在自己心口上一般生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般揪心的折磨方才停止,曲珣终于走到了亭边,他站了一会,定下气来,方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道:“你跪了一夜,可跪出什么名堂来?”
曲晨这才敢直起身来,垂眸恭恭敬敬地道:“孩儿错了,请父亲责罚。”
“你错在哪里啊?”
曲珣语声淡然地追问道。
曲晨咽了口唾沫道:“孩儿不该一时冲动妄开杀戒。”
曲珣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这一夜算是白跪了。”
曲晨愣了愣,怯怯抬眸觑向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曲珣的目光宁定无波,俯视着他微微一笑道:“也是,这里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趴着趴着睡过去也没准。”
曲晨不敢回嘴说自己真的一夜没睡认真地跪着。
曲珣也没给他解释的机会,抬了抬手道:“你起来,且换个地方跪,或许就能清醒清醒了。”言罢,也不去扶他,转身撑开伞就向外走去。
曲晨只得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雨湿苔阶,下阶路比上阶路还要辛苦。
曲珣一手打着伞,一手撩起衣袍来向下走。
曲晨望着他晃晃悠悠的背影几次伸出双手想扶,却又没勇气上前。
忽然,曲珣一个趔趄,身子猛地失去平衡,曲晨终究没忍住抢上前去扶住了他。
曲珣站定身形,转过脸来瞧着他道:“你现在来献殷勤也是无用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
曲晨忙道:“孩儿有错,凭父亲如何责罚都行,只是……”
他涩然道:“还请父亲保重身体。”
曲珣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拒绝他的搀扶。
烟雨蒙蒙,曲珣只管给自己打着伞,任曲晨淋在雨中小心翼翼地扶着他。
路很静,父子俩走得很慢。
曲晨耐心地扶着父亲一步一步缓缓往前去。
他自小性子就躁,本也很难沉得下心来,一向是大大咧咧的,从来懒得费什么心思,若是从前,他恐怕早就一把将曲珣挟在肋下腾身而去了。
但就在刚才,他扶着父亲走了没几步,无意间抬眸,瞥见曲珣的鬓边竟然已有了许多白发,不禁心头一震——在他的心里父亲是一位儒雅睿智洒脱俊逸的美男子,论形貌不输柳轻,论智慧胜之已远,可是,今天他才忽然发现:不知何时父亲飘逸的身姿已不复挺拔如初,清朗的双眸也在眼角悄生了淡淡的细纹,岁月竟如此无情地在这个风流倜傥的才俊身上磋磨出痕迹!
斜风细雨,寂路蜿蜒。
雨水濡湿了曲晨的发,侵透了他的衣,但他依旧默默追随着父亲的步子,不疾不徐地跚跚前行——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时的他还不会腾挪纵跃,才只刚刚摇摇学步,也是在这条路上,他用一只小手牵着父亲的一根食指,晃晃悠悠地走着。
他知道,那时的自己一定走得比此刻还要慢得多,但是父亲从来都没有催过他,始终温柔地跟在他的身侧。
道路两旁的树木渐密渐茂,曲珣拐入了一个小岔路。
曲晨微微一怔:斜对面便是柳轻父母的坟冢,而这条小路被封住已有好几年。
开始,他和柳轻还好奇地探究过曲珣把这里封起来要做什么,结果发现这片荒地只是毫无动静地封着而已,后来,失了兴趣,便渐渐淡忘了此处。
路上的杂草显然是清理过的,路面极为干净,数年光景,两旁灌木的枝杈横生野长遮天蔽目,经过一番修剪倒成了层层的天然屏障,令人无法一眼看到底。
曲晨跟着曲珣分枝绕杈缓步而入,路尽之处豁然开朗,他抬眸一望,不觉如遭重击地惊怔当场——碧树环绕之中,竟是一座孤冢,墓碑上无雕无饰简简单单地刻着四个字:曲珣之墓。
赫然是曲珣自己的笔迹!
“爹!”
曲晨颤声道:“爹你这是做什么?!”
曲珣缓步上前抚了抚被雨水打湿的墓碑,淡淡地道:“早晚要用到,提前做个准备而已,也免得将来多费别人的手脚。”
曲晨只觉得心如刀割,涩然道:“爹,你何苦如此……”
曲珣转过身来笑了笑道:“今日看来倒正该如此,那些与你无冤无仇的人,你尚且能痛下杀手,我这个时时处处招怨作孽管着你的老废物,说不定哪天一怒之下也就宰了,还是早早准备着好,免得身首异处之时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
曲晨惶然跪下叩首,哽咽道:“父亲这样说实是折杀孩儿,孩儿纵然有不孝之处,岂敢生弑父之心……”
“诶——”
曲珣拦道:“我虽养了你这些年,但终究不是亲生,也不敢指望躺进去之后能得你来跪拜,所以,趁我还活着便让你在这里跪一跪,总当我没有白操心一场,你也算还了这笔人情,将来若有什么不对付的,动起手来就不必再顾虑了。”
曲晨只听得肝肠寸断,唯有不住顿首垂泪道:“爹!爹这样说孩儿当不起……当不起……”
曲珣冷冷一笑道:“我不过说了几句话,你便当不起了?那些失去丈夫、父亲和儿子的人家,他们就当得起么?”
“我错了!”
曲晨满脸哀恳地膝行上前抓住曲珣的袖子道:“爹你罚我吧。”
曲珣垂首盯着他的双眸,一字一顿地问道:“你错在哪里?”
曲晨迎着那前所未有的严厉目光,一时不敢则声——刚才在亭子里的回答显然不是他想听的,可是,父亲要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答案呢?
曲珣叹了口气,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来,幽幽地道:“你跪在这里好好想明白再回答吧。”言罢,轻轻在他肩头拍了拍,提步缓缓向外走去。
“爹……”
曲晨转过身哑着嗓子哀唤了一声。
曲珣停住脚步,声音了无情绪地道:“你现在本事也大了,若不想跪、不想回答,也没什么人能阻得了你,就此出岛也便由你,从今往后海阔天空,随你娶谁、随你杀谁,皆无不可。”
语声中,他已是一步一步走出树屏。
曲晨听着艰难的脚步声慢慢向家的方向挪去,黯然回过身来在坟前跪直身子,墓碑上的四个大字刺得他眼痛心裂。
他面对的只是一座空坟,尤且伤心欲绝,那三十二座坟前跪着的人,又是何等痛不欲生?
他不是第一次杀人,柳自如也从未说过不可杀人,只是告诫他不可滥杀,若非性命交关之际,或无必杀之理由,当存一念之仁留人生机。
他见生死,也知生死,只是从来没有细思过生死,因为以他的武功,从来都是别人死。
但是,今天,看见这个坟冢的一刻,他忽然感受到一种对死亡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畏惧——他蓦地意识到那些他从小到大以为理所当然存在着的人,终有一日会躺进这冷冷的土堆,不再看他一眼,不再对他说一个字。
再有通天的能耐,他也终究斗不过岁月这把无情剑,师父也好,父亲也好,总有一天,他会像今日这般跪在他们的坟前,却永远都再等不到他们回头申斥。
“弱者倘不能约束自己的情绪,顶多不过害一家、败一事,但越强的人越能决断更多的生死、更大的胜负,身上肩负的担子也就越重。无星,你从来都是强者,你比侯四景不知道强了多少倍,我要拼了性命去争取的东西,你只需一个弹指,可你若只是恣意任性随心所欲不分轻重,那就会比侯四景更可怕。”
曲晨忽然想起那一夜江染霞说的这段话:是的,他是一个太强的强者了,侯四景一抬腿不过险些害了祖孙二人,他一个闪念却摧毁了三十二个家庭,他只觉得侯四景嚣张跋扈恃强凌弱,却没有想过自己恣意逞凶的破坏力远在其上,他远比当初的侯四景更可怕、更可恨。
“怎么?你有心爱之人,别人就没有?他们也是别人的情人、丈夫、父亲、儿子,他们在外营生,至亲之人也是倚门盼归,你举手之间就令三十二个家庭天人永隔,我不过让你今生不得再见她,她又没死,你一个人的生离抵这三十二人的死别,你觉得委屈吗?”
曲晨黯然垂首:就算知道错了,他也竭尽一切地推卸责任、逃避惩罚,他不愿耽误时间,全心所想的是怎样蒙混过关可以脱身去见他日思夜想的人儿,但是,那些死了的人呢?他们是否也有一个在切盼相见的人?父亲不让他再见霞儿,他犹可全力求告讨饶、争取宽赦,而那些人的爱人却是再也没有一丝希冀可待!
“我也要让那些能决人生死的强者知道,就算他们再强大也有敢于抗争的弱者,即便是血溅三尺,能使他们将来在做选择、做决断的时候稍有顾虑,也就值了。”
霞儿,你血溅三尺也要守护的东西,却被我肆意践踏任性抹杀……
细雨如针,针针刺心。
曲晨忽然直起身子,笔挺地跪在雨中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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