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语啾啾,晨阳淡淡。
铺上睡着的人儿蹙了蹙眉,对照在脸上的光线极为不满,翻了个身正想接着睡,蓦然睁开双眼,看见面前的石壁愣了一下,赶忙翻身坐起来。
石窟洞口,白衣微散,斯人如玉,支颐阖眸,安娴柔雅。
江染霞忙拽过一件外袍起身蹑足上前,谁知,刚到近前便见柳轻睁开双眼柔声笑道:“你醒了?”
“公子为什么不叫我呀?!”
江染霞懊恼地道:“你身上还有伤呢,怎么能在这风口里坐一夜!”
柳轻笑了笑道:“皮肉小伤而已,况且这么热的天倒是洞口还凉爽些。”
抬手替她理了一下鬓发,他柔声问道:“睡得可好?”
江染霞嘟了嘟嘴,略没好气地道:“若不好半夜就该醒了,哪能没心没肺地睡到这会?”
那般娇嗔的模样惹得柳轻不禁浅笑出声,见她悻悻地起身丢开手中袍子,拿过水囊和几片干净的碎布往外走,他忙问道:“这是去哪里?”
“我去端些水来给公子洗漱。”她回道。
柳轻笑道:“咱们一起去便是,不用你一个人来回跑。”
江染霞犹豫道:“公子的伤还没好呢。”
柳轻站起身道:“已经不妨事了,再说,腿又没伤,起来走走,气血流转反而好得快些。”
江染霞听了便不再反对,转身又去洞中拿了些东西,回过来便要搀扶,柳轻让开道:“我已经好多了,你只管前面带路便是。”
她这才提步往外走,走了两步停下来歪头看,见他步履轻盈笑吟吟地跟在后面,又走了一小段,她又回过身来看。
柳轻忍俊不禁道:“怎么?还怕我走丢了?”
江染霞满脸喜色地道:“公子果然是好多了!”
石窟离溪水不算远,江染霞引着柳轻在一处溪石上坐了,仍旧端水捧布伺候他梳洗。
他也不拒绝,由着这丫头悉心服侍。
万事开头难,有些事情发生过一次以后第二次就没有那么纠结了,比如:宽衣解带。
梳洗完了,江染霞并没有着急回去,而是转到柳轻身后低声道:“我帮公子看看背后的伤,再补一些药膏上去吧。”
“好。”
这一次柳轻没有太多的犹豫,自己垂首解开衣衫。
江染霞依旧是轻轻分开他的发拨到身前,再为他褪下衣衫,用干布小心擦拭着,柔声道:“小伤口都合上了,其他的也在收口,最大的两个需要补些药膏。”
“嗯。”
柳轻低声应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内心掺杂着一种奇异的羞涩、紧张和甜蜜。
江染霞小心替他在两处大伤口上补了凝血膏,方才又服侍他穿好衣服,再解开手上的布条检视,因是利器所割,伤口平整,反倒比背上的愈合快多了,她只换了干净布条上去重新绑了。
接着,她又直起身来,用手指沾了些药膏要给他左颧伤口上也补一点。
柳轻微赧地偏首避开道:“这个不用。”
“怎么不用!”
江染霞一边拽住了给他涂药,一边有些心疼地道:“幸好我还带着那祛痕霜,这若是留下疤来,我可就真的罪无可恕了!”
柳轻拗不过,只得由她,无奈地笑道:“我又不是姑娘家,脸上结个疤有什么要紧?”
“别的男子当然是不打紧,”江染霞眸色认真地道:“但公子这般人品,若令白璧生瑕那罪过可就大了,以后江湖上传开公子是为我破的相,那我可要被全天下的女侠姐姐们追杀了!”
“好啊!不过委屈你服侍我两回,便拿我打趣起来!”
柳轻佯嗔起身道:“以后再不敢劳动你大驾便是。”
江染霞忙拉着他的衣袖告饶道:“谦谦君子如何与我这小女子一般见识?”
柳轻微微一笑抽回袖子提步向着石窟回去。
这下江染霞真慌了神,忙追上来拦在面前道:“君子不计小人过,我以后再不乱嚼舌根了,公子不要恼我。”
瞧着她一脸诚惶诚恐的模样,柳轻无奈地道:“说你两句你嫌我计较,不说了呢又疑我恼你,这还真是‘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呢!”
见他不像真的生气,江染霞方才笑嘻嘻地耍赖道:“是是是,我既是女子又是小人,自然更难养也。”
望着她这般讨好卖乖的模样,柳轻怜爱一笑道:“快些回去收拾东西,趁着早上凉快走一程路,我这伤不能沾水不能出汗,等日头旺了要找地方避开暑热。”
江染霞这才忙去溪边收拾了东西追过来跟着。
柳轻只管放缓脚步地向着石窟走去——其实,刚才那一刻他的心里确实很难过,他知道江湖中传的那些真真假假的蜚短流长,他也知道江染霞不可能没有听到过,他可以不在乎所有人对他的曲解,但他无法不在意这丫头对他的看法,他想解释,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有默默地忍下心头这一阵刺痛。
二人回到石窟,草草吃了几口干粮,收拾了包裹,江染霞仍坚持全背在自己身上,柳轻不忍拂逆她一片顾护之心,况且背上背个包裹也确实容易出汗,便由她辛苦。
出石窟走了几步,柳轻忽然驻足转身眷恋地凝望这方小小天地,他想牢牢地记住这里的每一个细节:曾有一夜,他在这里与他最爱的女子相拥而眠,这该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吧?
“公子,你在看什么呢?”
江染霞发现他停身也忙跑回来。
柳轻转望向她,水眸澄澈微带不解——丫头,你可还会愿意记得那偭规越矩的一夜吗?
他笑了笑道:“我是在想,今晚恐怕未必能找到这般好的栖处了。”
“嗐!”
江染霞不以为然地笑道:“山谷这么大,总能找到咱们容身之所的。”
“走吧。”
柳轻转身走到前面,不让她看到自己眸中的感伤——丫头,世界那么大,我却只想与你羁留在这一隅。
山幽谷静,溪水潺潺。
两个人沿溪而下,择树荫处一路慢慢地走着。
“这里比神农山如何?”
柳轻忽然幽幽地问。
江染霞想了想道:“这可不好说,神农山那么大,我们所到之处也就那一点点,这山谷不知有多大,咱们也就在这溪边走走,若如此相较难免失之不公。”
柳轻原是要逗她说话解闷,便接着问道:“那霞儿喜欢哪一处呢?”
江染霞垂首走了一会,方才小声道:“都不喜欢。”
柳轻一怔,随即深悔自己问错话。
果然,沉默片刻,江染霞闷闷地道:“每次在这些山水之间都是公子因我受伤……”
她黯然咕哝道:“就是瑶池仙境我也不稀罕。”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得亦失之,失亦得之。”
柳轻笑道:“霞儿修佛之人,怎么连这得失二字都参不透?”
江染霞轻轻叹了口气道:“公子休要安慰我了,这种天马行空的鬼话我能跟你瞎掰一天都不重样,不过都是些自我开解自欺欺人罢了。”
柳轻失笑道:“原来在霞儿心里机辩之辞都是天马行空的鬼话么?”
江染霞撇了撇嘴道:“若不然还能是什么?我可是趟趟都只见公子失血过多,没见公子有什么所得!”
心疼地望向那满脸自责的人儿,柳轻柔声道:“我虽受了些伤,终究皆无大碍,却因此收获了许多……幸福。”
丫头,比起能与你相识、相知、相伴的幸福,我所受的这一点点伤简直是微不足道,若能这般同你厮守一生,纵然日日伤痛入骨,我又何惜此躯?
江染霞哪知这温柔语声中的绵绵情意,犹自怏怏地道:“吃了苦硬要说是福,受了罪硬要说消业。”
她微哂地一笑道:“公子若真能说出得了什么实实在在的幸福来,我便服了公子,从今往后公子说什么我便信什么!”
柳轻勾唇一笑,没有答话,只是走到她身旁目不转睛地凝眸在那丫头脸上。
江染霞先时还故作不知地东张西望,过得一晌见他仍盯着自己,便有些不自在起来,转身在岩石间蹦蹦跳跳。
柳轻也不出声,只是紧紧跟在她身畔,目光一刻不离她的脸庞。
她快,他也快。
她慢,他也慢。
那丫头娇羞转到他身后去,他也回过身去盯着,丝毫不放过她。
江染霞终于耐不住娇窘出声嗔道:“嗳呀!公子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柳轻见她投降了,方才开恩地收回目光,含笑道:“这山谷里只有我一双眼睛,不过盯了你未及一刻,你便受不住了?”
他收笑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出了这个山谷,江湖之上每时每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多少只耳朵听着我的一词一句,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江染霞怔怔地停下脚步,抬眸仰望他的侧脸:他的脸庞在阳光下如玉般晶莹,他的五官柔和完美,但他的目光里却有着一种深深的深到让人心疼的东西。
柳轻也停下脚步,转过脸来向她微微一笑,道:“怎么?霞儿还要把我刚才盯的都盯还我吗?”
江染霞脸一红,忙移开目光,边转身接着往前走边小声道:“我……我可没有那么睚眦必报。”
柳轻跟在她身后笑道:“睚眦必报我也不怕,反正我脸皮厚得很,不怕被人盯着看。”
江染霞走得几步,忽然转过身来眸色认真地望向他,凝重地道:“我以前只知道羡慕公子风华浊世备受瞩目,从没有体谅过公子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承担着怎样的压力,我……”
她眼圈一红,涩然道:“我不知道公子过得如此辛苦。”
水眸中满满全是揪心疼惜,那样的目光让柳轻的心既温暖又疼痛——辛苦,这么多年的生活竟被她用两个字就说透了。
人人艳羡的少年得志、人人向往的风光无限、人人憧憬的万众瞩目,只有真正亲历其中的人才知道这背后的艰辛。
他只觉得眼眶一热,忙掩饰地一笑,撇过头去低声道:“习惯了……习惯就好了。”
疼惜,感动,默然相对良久。
江染霞忽然贼贼地一笑道:“公子,咱们走慢点,不要那么快出谷,好吗?”
柳轻垂眸凝睇她的笑靥,柔声道:“好。”
丫头,其实我多想一辈子都不要同你走出这谷,我多想带着你逃到一个没有他的地方,我多想卑鄙无耻地占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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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论语·第十七章·阳货篇》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后汉书·冯异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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