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已含羞躲到远山的夹缝里,只露出小小一隅偷觑着溪边的一双身影。

    江染霞全神专注于擦洗伤口、涂抹药膏,又把一些小伤口中的碎屑轻轻摘干净。

    柳轻虽背着身,但听着她为自己忙忙碌碌,既感动又心疼,忍不住低声道:“今日辛苦霞儿了。”

    “不辛苦。”

    江染霞答道,忽然停下手,凑到他耳畔有些坏坏地道:“江湖上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想求这般效力的机会都求不得,独我占了这头筹,她们若知道怕不得嫉妒死了?哪有什么辛苦?”

    柳轻脸一红,忙转过头道:“霞儿,你不可……”

    蓦然间另一侧肩头锥心剧痛,他眼前一阵金星乱舞,勉强支撑住身子没有倒下。

    江染霞已用药膏布团用力按住伤口,颤声道:“好了好了,这是最后一个,再没有了。”

    这个伤似乎比第一个还重,她按了好一会血才止住,又擦干净血迹,抹好药膏,忙忙去向包袱里翻出一件干净的中衣,一边小心伺候他穿起来,一边絮絮地道:“天也热,不要急着穿袍子,就这样宽宽松松的,也免得药膏都被衣服蘸去。”

    柳轻目注转到身前半跪着替他系着衣结的人儿:一双眼睛肿得桃儿般,已不知在他背后偷偷掉了多少眼泪。

    他不禁嗓音微哑地轻唤道:“霞儿……”

    “我知道的。”

    江染霞已经动作飞快地替他系好衣衫,抬眸敛容道:“我跟公子说笑呢,我哪里会与人乱说,若折了公子的声名岂非成恩将仇报了么?”

    柳轻低低叹了口气道:“我是怕损了你的闺誉。”

    那丫头怔了怔,眼眶一红,随即勉强一笑,垂首道:“我这样的人哪里有什么闺誉……”

    柳轻见她神情凄苦,正要探究,却听江染霞低声惊呼道:“哎呀,手上的伤也流血了!”

    他垂眸一看,果然左手包着的布条已被鲜血浸透,想来这一路下坠用力抱了她那么久必是把刚结好的伤口崩裂了,忙道:“我来……”

    江染霞早已伸手解开潦草包裹着的布条,看到自手腕蜿蜒到小臂的深长伤痕她不禁一怔。

    柳轻忙掩饰道:“这样可以让毒血排得更干净。”

    那丫头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默默地为他擦拭伤口,涂抹药膏。

    柳轻看不见她的表情,却看得到一滴滴泪珠断线般自她的下颌滴到裙子上。

    “眼泪落到伤口上会很疼的。”

    他轻轻地道。

    江染霞忙抬起胳膊在眼睛上狠狠地蹭了两下,接着拿过干净的布来给他包扎。

    两只胳膊的袖筒上有血痕,也有泪痕。

    刚才在他的身后她就是这般偷偷擦着眼泪、忍着悲伤、装着若无其事陪他说话、引开他注意的吗?

    柳轻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他竟然连哭的权力都不给这丫头。

    他伸手轻轻替她理着散乱的发丝,柔声道:“傻丫头,别难过,已经不疼了。”

    手臂上的伤包得妥妥贴贴,江染霞抬眸瞧了他一眼,转身又去溪边搓干净布片,跑回来半蹲着抬手小心擦拭他左边的颧骨,幽幽地道:“脸也伤了。”

    柳轻这才发现左眼下方的颧骨处有些火辣辣的疼,忙道:“不碍事的。”

    那丫头替他擦干净伤口,凑近细看了看,点头道:“幸好伤得不深。”

    她只顾注意那伤,没发现两个人的脸已经离得那么近,近到呼吸可闻。

    柳轻凝睇相距仅有数寸的脸庞:她的腮上还带着泪痕,一双眼睛微微红肿,眸子里全是满满的疼惜。

    这是他们迄今离得最近的一次,近到有些暧昧,暧昧到他能呼吸到一种若有似无的迷人气息。

    他竟全然没有回避这越礼的距离,甚至,还偷偷地、无耻地深汲着那温暖而甜美的气息。

    江染霞浑然未觉,一门心思只在那道浅浅的伤痕上,她俯身拿过凝血膏,用手指蘸取一点,替他轻涂在伤处。

    她的目光专注而温柔,令人沉醉,令人痴迷。

    柳轻静默地享受着这般的疼惜与温存,生怕一点轻微的声音、一个细微的动作就惊破了如此偭规越矩的亲近。

    处理完伤口,江染霞起身去把用剩的干净布片卷好,连同药膏一道收起来,又将两个包裹都背在自己身上,伸手扶他道:“公子,前面山岩上有个小石窟,我看了,倒还干净,我们今晚在那将就一宿明日再作计较可好?”

    “好。”

    柳轻应着,站起身来,只觉倏然天旋地转,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缓过神来时见自己正撑在江染霞的肩头,小小的人儿背着两个包裹已有些吃力,此刻犹自努力站直了身子承受着他的份量,他忙撤回手来歉然一笑。

    “你脸色又不好了。”

    江染霞担忧地道。

    柳轻安慰道:“只是气血不足,睡一觉就恢复了。”

    “那公子扶着我的肩走吧。”

    江染霞说着,侧身递过自己的左肩。

    柳轻犹豫了一下,不忍拂逆,遂将右手轻轻搭在她柔弱的肩头,低声道:“走吧。”

    暮霭沉沉,山谷中更多了一些幽暗,两个人一前一后缓缓走着。

    这一番,没有背上的芒刺折磨,柳轻的行动已不似之前那么艰难,但走了没多久,他却感到胸口阵阵发闷,所有的伤处都随着心跳一涨一涨地蹿动。

    又走了一段,他渐觉头脑昏沉沉地胀痛,呼吸也越来越粗沉。

    江染霞似乎觉察到他的异样,停下脚步偏头问道:“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柳轻强自支撑着道:“你接着走,我跟得上。”

    强撑着又跟了一段,他愈觉头重似灌铅,脚却如踏棉絮,鼻息渐转炽热,浑身肌肉也悄生酸楚。

    柳轻知道自己发烧了:外伤如此深重,这原也是难免的,只是,此刻他还不能倒下,所以唯有紧咬牙关努力跟着前面的人儿。

    路,好像永远都走不完,身子却越来越无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黑,柳轻只觉视线渐渐混沌,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的轮廓,唯有手中抓着的单薄的肩给他传递着方向讯息。

    忽然,脚下一绊,他趔趄了几步,江染霞忙转身扶住。

    “还有多远?”

    柳轻借着她的搀扶勉强稳住身形问道。

    “就在前面,还有一点点路。”

    那丫头的语声明明在耳边,听着却有些飘渺。

    柳轻深深地呼吸了两下,再次强打起精神道:“走吧。”

    艰难的行进继续。

    恍惚间,他蓦地发现自己的手环过江染霞的脖颈搭在她另一侧的肩头,半个人都斜倚在纤弱的背上,忙挣扎着要站直身子。

    “公子就在我肩上借借力,前面马上要到了。”

    江染霞抓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起身。

    这样微薄的力量,柳轻却无法挣脱,只得由着她半扶半背着向前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柳轻听见江染霞的声音道:“公子,咱们到了,你靠在这里歇一会,我去收拾一下。”

    朦胧中,他被扶着侧靠在一个坚实的墙面上。

    到了吗?

    柳轻努力想睁开双眼,却只见一片昏暗,身子虚软无力,倚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他阖眸打算蓄一蓄力再起身,却不知如何就失去了意识……

    柳轻再一次浑浑噩噩地醒来,是因为感觉自己趴在一个低低窄窄的肩头,正艰难地缓缓挪动着——那丫头根本就背不动他,只是拖着他的身子拼命挣扎着向前蹭而已。

    他用尽意志强迫自己再度撑起失控的身躯,江染霞压力骤减,又惊又喜地道:“公子,前面,就再往前两步,我都铺好了。”

    前面吗?

    他顺着搀扶努力移动着。

    “到了到了!公子,你坐下。”

    一双手儿扶着他缓缓坐下。

    到了?

    心气一松,柳轻无力地倒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感到一股彻骨的寒冷,仿佛置身冰窖一般,忍不住蜷起身子。

    “公子,你怎么了?”

    江染霞的语声有些慌乱。

    “冷……”

    柳轻虚弱地吐出一个字。

    片刻,有布帛加到他身上。

    “这样好些吗?”

    那丫头急切地问道。

    太薄了,根本不够!

    柳轻用尽脑海里残存的最后一丝意识,挣扎着道:“去,找些柴来生火。”

    “好好好,我马上去。”

    江染霞答应着起身。

    霞儿,路上小心。

    柳轻还想说话,但是却已无力再吐出一个音节。

    霞儿,小心!

    他在模糊的意识中反反复复地叮嘱。

    冷!

    冷到他浑身战栗,牙关格格作响。

    冷。

    仿佛这世间冰雪皆入骨髓,身上裹的单薄的布帛根本没有任何用处,那种由体内散发出的寒气让他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迷离中,柳轻似乎看见有微弱的火光,但是却那般遥远,完全没有丝毫温度。

    他努力地想要靠近那跃动的火苗,可它却骤然消失了。

    世界又恢复了黑暗,他继续在黢黑的冰冷里煎熬。

    火!

    他需要火!

    太冷了!

    冷到无处可躲。

    耳畔仿佛有人跟他说话,但是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只需要那火!

    柳轻忽然不顾一切挣扎起身扑向刚才那火焰出现的方向。

    他好像扑到了,因为心口感受到一丝淡淡的温暖。

    可这还不够!

    他贪婪地欺近那团微弱的柔暖,恨不能将它全部收拢到自己的身体里……

    他似乎成功了——身子渐渐不再发抖,慢慢地放松下来。

    迷迷糊糊间,他又来到那个春暖花开的地方,有一个女子在花丛间与他追逐嬉戏。

    花繁叶茂遮住了她的容颜,但,不必看他也知道:她很美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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