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脚步声远离,柳轻的脸上才终于现出隐忍着的痛楚之色——虽然确未伤及筋骨,但他背上的外伤并不轻,就算无法看到背后的伤势,仅从疼痛的程度上也能猜到,并且,明显有东西穿刺入肉深可及骨,这种疼痛感令他的心口阵阵发冷。

    喘息了一阵,他感觉丹田微微生暖,耳畔的金鸣鼓响渐渐消失,涣散的神气也逐步凝聚,知是归血丹药性已显,遂阖眸调息以助药效。

    这归血丹原名还魂丹,传说本是出自华佗之手,专为辅助外伤治疗凝血调气而制,数年前谭容无意间得此古方,师徒二人钻研两载之久数度改进,方才有了这药效更胜原方的归血丹,遇有外伤重症者服之,可止血聚气凝神续命大有裨益。

    柳轻行功一周,已觉精神重振,背上的伤虽然疼痛更甚,但元气渐复,不似先前那般虚弱了。

    神思一定,他方才意识到这一时也有两三刻的光景,正有些担心江染霞,已听得远处有轻盈的脚步靠近。

    他不由唇角一扬,强撑着转过身子向着她的来路而坐。

    这里整体就是一个大大的下坡,倒不算陡,他们之前想必是从上面滚下来,撞在身后的大树上停了下来。

    柳轻居高临下而望,娇巧的身影映入眼帘:江染霞双手小心地捧着一个东西正小跑着过来。

    离近了才看出那是小半个水囊,被削成个船型,里面是满满当当的清水。

    心头一暖,柳轻禁不住扬声笑道:“慢些走,仔细别洒了。”

    江染霞闻声脚步一缓,抬眸瞧了一眼,见他又有了精神,欣喜一笑,也不那么急切了,一时稳稳当当走来,跪坐于前,笑道:“前面不远就是一条小溪,公子喝喝看,这溪水很清甜。”

    柳轻方要抬手接过,却见她已将水囊捧到自己唇边,遂含笑就着她手中喝了个干净——溪水果然清冽甜美,由口而入一直甜透心窝。

    待他饮罢,江染霞收了水囊,又卸下他肩头的包裹背在自己身上,再过来小心扶他起身,搀着他缓缓下坡。

    柳轻见那单薄的人儿背着两个包裹已是重负,哪里忍心再加她负担,笑拒道:“我自己能走,你扶着倒不免会带疼伤口。”

    江染霞闻言忙放开手,低声道:“小溪离这里不远,公子慢慢走,不急的,若是累了就歇歇。”

    小溪确实离得不远,寻常也就一刻不到的脚程,但是柳轻却步步艰难——人走路虽然用的是腿脚,可其实浑身肌肉都是跟着动的,尤其是下坡路,所以,他的每一步都伴随着扎在背后肌肉里所有芒刺的折磨。

    短短一段路,他们用了将近两倍的时间才走到。

    江染霞先跑上前挑了一块高低合宜平滑舒适的石头拂了拂干净,将肩上的包裹丢在一旁,迎上来引着柳轻坐好,道:“公子,我给你擦洗伤口。”言罢,伸手便要去解他的衣结。

    柳轻下意识地抬手拦住,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伤口都在身后,他自己根本无法清理,但是,如此孤男寡女宽衣解带实在大悖礼法,他一时无措,只是轻轻推开她的手垂首不语。

    江染霞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公子身为医者治病救人,自然不好恃能废礼,可我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如今是我来为公子医治,理应是要依我的规矩。”

    她见柳轻依旧不做声,眼珠一转,起身绕到他背后,笑道:“公子若是害羞,我便站在后面好了,反正每个人后背都是一样的,不看脸也认不出谁是谁,我虽见了就和没见一样,公子也瞧不见我,权当不是我,如此便不违礼数啦。”

    这般掩耳盗铃的强词夺理自然说不过去,但柳轻亦知今日无可避免要破一回男女之防,感念她一片用心,自己若还扭捏推让反倒显得矫情,只得低声道:“委屈霞儿了。”

    “我有什么委屈的?”

    江染霞黯然道:“明明是我笨手笨脚,却把公子害成这样,委屈的应该是公子。”

    柳轻垂首解开衣衫想要褪下,双臂一抬,瞬间万箭攒心般疼痛,忍不住闷哼出声。

    “别动别动!”

    江染霞忙拦道:“后面伤口都跟衣服黏上了,不能硬撕,我来我来。”

    她说着,抽出挽月剑轻轻将两边的衣衫连袖划开替他除下来,只留下一片后襟在背上,又小心地将他颈后的散发分作左右两股拨到肩前去,再将割下来的衣服扯了一片去溪边搓洗干净,回来柔声道:“我先帮公子擦一擦,把后面的衣服揭下来,若是手脚重了,公子要对我说,可别胡乱忍着。”

    “嗯。”

    柳轻低声应着。

    江染霞这才伸手用湿布小心翼翼地濡拭。

    骄横了一天的烈日终于红了脸,悄然倚到西面的山旁。

    红光遍洒群山,也笼在溪边的一双身影上。

    江染霞的手轻柔仔细,柳轻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悄然拂过自己的皮肤,甚至能感受到她正凝眸在哪一处的伤口上。

    他生平第一次与一个女子如此亲近,一身的伤痛,心却甜暖欢跃。

    这样的心跳有些快,会不会被她察觉?

    如此一想,他不禁又更添了几分紧张,只觉得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幸好身后的人儿全副心神都专注在伤口上,并不曾发现这些柔情百结。

    江染霞手上的布很快就被柳轻背上的鲜血洇红了,她转身去溪水里搓洗干净,再来接着一边轻拭一边小心地揭离被血污黏住的衣衫,先时嘴里还说着“公子若是疼要跟我说”、“这样疼不疼”之类的话,之后就越来越安静,只剩下无声而轻柔的动作。

    她一沉默下来,柳轻就难免会生出不安,担心她自责难过,想找些话分散她的注意,搜索枯肠竟又无话可说——他素习寡言少语,平日里都是这丫头俏语娇言引得他忍不住谈笑相和,要他自己无题找话可就万难了。

    在他的沉默、忧心、无措中,江染霞手中的布搓了又搓,终于,背上的衣衫全数揭了下来,身后的人儿却仿佛愣住了一般毫无动静。

    柳轻等了一会,未觉那丫头有动作,以为她是不知该如何处理,遂问道:“背上是不是扎了什么东西?”

    “有很多木刺。”

    江染霞语声涩然地道。

    柳轻柔声道:“别怕,你把它们都□□,再涂上凝血膏就好了。”

    他说得轻松,其实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木刺入肉远比金属暗器加身要难处理得多,若不能心狠手快,只怕拔的时候比受刑还要痛苦。

    但他没有多言一句,宁可自己受着也不想再加重江染霞心头的负担。

    “知道了。”

    这一句,江染霞的声音冷静了许多,背后也有了窸窣的动静。

    她在残破的衣衫上撕出几片布来,又去溪中搓洗了一下湿布,再回到柳轻身后,低声道:“我要拔了,会很疼,公子只管叫出来,不必忍着。”

    “好。”

    柳轻深吸一口气,尽力放松后背,他知道肌肉越是纠紧拔的时候越是艰难痛苦。

    “对了,”江染霞忽然问道:“公子刚才吃的是什么药?怎么人一下子就有精神了?”

    柳轻没想到她此刻会问这个,答道:“那是……”

    他刚开口,便觉背后陡然一记钻心剧痛!

    “啊!”

    猝不及防下他竟没能压住痛呼出声,瞬间便出了一层冷汗。

    这死丫头原来是故意让他分神!

    江染霞却是手脚麻利,木刺甫一拔出,另一只手上抹好止血膏的布团已经毫无滞涩地按在创口上。

    柳轻努力平复着因疼痛而紊乱的呼吸,只听她柔声道:“好了好了,最大的一根拔掉了,后面都没有这么疼了。”

    生肌凝血膏有一部分药力是带麻痹作用的,为的就是减轻外伤的痛苦,利于伤者睡眠休养。

    此刻,药膏在创面上渐渐生效,后心处最疼的伤处果然渐渐舒缓下来。

    柳轻于乏力中扬唇微微一笑:这丫头的出手比他想象中不知道利落多少,先时竟是小觑了她!

    待血止住,江染霞移开压在伤口上的布团,用湿布仔细擦干血迹,再换干布吸干,然后用指肚蘸着药膏悉心涂抹。

    温热柔滑的手指在柳轻的皮肤上小心轻触,令他因疼痛的紧绷的肌肉又渐渐放松下来。

    “那是归血丹。”他低声地道。

    “啊?哦……”

    江染霞似乎没想到他会接着回答那个问题,手停了停,少顷,才又继续动作,问道:“内服的药也能治外伤吗?”

    柳轻耐心地道:“虽不能直接治愈,但可……”

    背上骤然又是一阵剧痛,这次他虽仍被分神,但终究已有了防备,所以并未痛呼失声。

    下一刻,带着药膏的布团又已堵在伤口上。

    “但可帮人凝聚元气,只要元气不散,外伤便不会动人根本。”

    他努力平复着呼吸接着道。

    江染霞边替他处理伤口,边有些埋怨地道:“公子要放松身子,不然会更疼,还容易把小木刺留在伤口里,那就会化脓了。”

    柳轻略有些意外地道:“霞儿倒是对这种伤很熟悉。”

    “嗯,”江染霞接口道:“我们家邻居有个小孩子,亲娘死得早,继母待他不好,时常打他,抄到什么桌子凳子棍棒木板……”

    她正娓娓说着,冷不防一把又拔下另一根木刺。

    柳轻未料到她一个伤口没有料理完就去拔另一根,忍不住又是一声轻呼溢出唇畔。

    江染霞俯身拿起带药膏的布团替他按住伤口,接着道:“只是他伤得没有公子这般重,就那点伤还哭得要死要活的,公子今日的伤比他不知道重了多少倍。”

    言罢,她伸手又拔下一根木刺,放开之前那个伤口,将布团捂在新拔的伤口上。

    柳轻想不到她会连拔两根,闷哼一声,轻喘着道:“你倒是虚虚实实防不胜防。”

    江染霞一边自顾手中忙碌着,一边低声道:“公子何必要防?这里又没别人,就是叫几声疼,难道我还会笑话公子不成?”

    是啊,这里又没别人,只有她在。

    柳轻的心旌忽然微微一颤:她也没把自己当“别人”是吗?

    不是别人,又是什么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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