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方升,暑气未浓。
临风远眺,柳轻深吸慢吐调整气息,心头的郁滞为之一轻,正略感轻松之际,身后脚步声响起,令他的背影不由一僵。
足音远远停在船亭,似是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轻轻慢慢地走了过来,也没靠得很近,离着数尺远就站定了。
“公子,”江染霞的声音怯怯在身后响起:“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柳轻心一疼:霞儿,你没错,错的是我。
江染霞见他没有回应,小心翼翼地接着道:“我若是做错了事、说错了话,公子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是别闷在心里气坏了自己。”
打也打得、骂也骂得。
柳轻只觉眼眶一热,痛然阖眸:霞儿,该被打被骂的人是我,是我动了妄想却要连累你难过!
他努力地平定心绪,稳住语声道:“没有,霞儿没错,是我太累了。”
是的,他挣扎得实在太辛苦了。
“那我能不能陪公子在这里站一会,我不说话,不打扰公子。”
江染霞小声地满是哀求地道。
这样低到尘埃里的请求,叫人如何拒绝?
“好。”
柳轻只说了一个字,因为他怕再多几个音节就会被她听出情绪。
他原站在船头正中,此刻也并没有向旁边让,船头两侧是弧形,他若不让开,江染霞就只能站在略靠后的位置,这样就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了。
江染霞向前了两三步,站到他左后的船舷边上,手扶上船栏,安安静静地望着前方。
柳轻忽然想起来,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是在紫临镇的紫临坡上,在那个小小的观景台,他第一次和她站在一起,也是第一次与一个女子单独相处得如此轻松喜悦。
此刻想来,那时的气氛是如此美好,那时的沉默是如此甘甜。
细思量,难道不是在彼时彼刻他就动了心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柳轻忽然低声道:“霞儿还记得《观音菩萨发愿偈》吗?”
江染霞轻轻答道:“记得!”
柳轻的唇角微微一扬,正想着要怎么开口措辞,只听她小声道:“我可以在这里念给公子听吗?”
柳轻心头一阵痛痛的温暖:她真是什么都懂。
“嗯。”
他轻应了一声。
身后的人儿沉默了片刻,方才轻启粉唇。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知一切法,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智慧眼,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度一切众,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善方便,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乘般若船,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越苦海……”
越苦海……
柳轻望向船头的江涛无垠,伤神一笑:这不就活脱是苦海无边吗?
无星,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你回来了,我也好躲得远些,也好少伤她几分。
诵声空灵清澈,一字一句宛转入心。
霞儿,要是能回到当初多好?
我未生情爱,你不沾烦恼,我们就那样淡淡地欢喜沉默地站上一世,该多好。
诵完一遍,江染霞并没有停,而是接着诵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
仿佛只要他不说停,她就会一直诵下去,一世不停。
柳轻的心头被痛苦和幸福交缠着:他不说,她也不问,她不知他因何痛苦,但她显然已能明白他有多痛苦。
情思纷乱,情伤彻骨。
忽然间,诵声骤停,江染霞语声忐忑地道:“公子,我好像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柳轻一怔,听出她语声中的异样,忙收摄心神,深吸一口气。
并无异样的气味,他双眉一蹙,回头瞧向江染霞——这丫头又在耍什么鬼心思?
“我刚才真的闻到了!”
江染霞见他皱着眉看向自己,眸中已有了慌乱,但仍乍着胆子道:“公子,我没骗你,那个味道闻起来让人心慌。”
柳轻见她不似信口胡说,又回过头去观察周围:船借着水速顺流东去,正在经过一处狭窄的江面,南岸是一座山坡,郁郁葱葱,有飞临之势,北岸是一片村落,民屋棋布,沃野千里。
正观望间,柳轻也突然闻到空气中飘来一股刺鼻的气味一现而逝,他一愣,只觉得似曾相识。
再看前方,船已将驶入江面最窄处,柳轻眸色一凛道:“快叫他们加速冲过前面的窄道。”
已经晚了!
江染霞应声还未提步,就听“哗楞楞”数响,前方江面上骤然出现一道冲天火墙直贯两岸,烈焰熊熊黑烟漫天,锦曦岛的江船乘流而去便如飞蛾扑火。
“猛火油!”
柳轻脸色大变,身形一闪已入了船亭,吼道:“赶快停船!”
紧接着,又是“哗楞楞”数声,船尾不及一丈处也升起一道直贯两岸的火墙,热浪滚滚直逼江船。
退路被封死了!
几乎与此同时,只听嗖嗖数声响,三道火光自南岸山上飞出,直奔江船而来。
柳轻忙飞掠出亭,腾身而起,但见半空中箫影一盛,三道火线被一股无形之力裹卷,汇成一团,玉箫一挥,化作万点金辉洒落在江面,却不熄灭,兀自如繁星闪闪在水中冒着火苗。
柳轻拧身回落,见江染霞已机灵地跑回花厅,心头一宽,遂提气跃至船亭顶,仗箫抱拳道:“不知哪位前辈如此看得起锦曦岛,竟舍得送上价值连城的猛火油。”
南岸山中一个声音笑道:“上回想必你已猜出我的来历,咱们就别拐弯抹角了,交出红雪莲,我让你们平安回去,若不然,今日这山上有二十座猛火油柜,二十道猛火油齐发,你们可能应付?”
老鼠会!
柳轻的心一沉——猛火油燃烧凶猛,得水愈明,乃是朝廷攻城、水战中的终极利器,其炼制、运输、储存受朝廷控制之严远胜于盐铁,每年所出之数涓滴皆有记录,以曲珣的神通广大,不惜万金也才得过一罐,爱若珍宝般藏着,因此柳轻见过,所以才会觉得那气味似曾相识。
而猛火油柜更是厉害至极的武器:以火药为助力将大量猛火油激射而出,其威力之巨攻城掠地可如摧枯拉朽,刚才对方射过来的三股不过是牛刀小试,真正动起手来,猛火油是倾泻而出连绵不绝,连铜墙铁壁都能烧出窟窿来,柳轻能不能应付三个都是问题,更何况是二十个!
心生忌惮,但柳轻语声不改,仍旧朗声道:“前辈如此执着于红雪莲,莫非是有何急用?此物虽然稀有,但良药也需对症方才有效,晚辈略通医术,不知是否可为前辈尽绵薄之力?”
那声音笑道:“你既有好心,只需交出红雪莲,你我便都可不必费事。”
柳轻心念电转,沉吟不语。
那声音又笑道:“我知道,你怕我拿不出二十座猛火油柜,不妨事,我先给你开开眼。”
余音犹在,就听嗖嗖连响,数十道火光自南岸山中飞出,漫天流火向着江面扑来。
柳轻握箫的手一紧,还未有所动作,只听那声音道:“别乱动,放心,这一次的都打不到你。”
话音未落,只见条条火线如流星雨般坠入江水,在江船周遭蹿起高高的火苗。
柳轻镇定住语声道:“二十座猛火油柜果然一个不少。”
那声音道:“怎么样?你交出红雪莲,我打开火墙,保证你们不伤一人,不失片木。”
柳轻揖手道:“前辈仁心,晚辈感激,只是,晚辈忝据此物乃为救一个至亲之人,前辈忽然来取,是否可容晚辈斟酌一刻?”
隔了片刻,那声音道:“也好,便给你一刻,你若敢耍花样,就别怪我断了你柳家香火!”
柳轻躬身道了声:“多谢。”便飘然而下,进了花厅。
江染霞看着机括台道:“公子,侧面的船弩我都对好了,我把蛛网放出来吧。”
“不中用!”
柳轻摆手阻止道:“蛛网拦不住猛火油,他们放猛火油柜的位置也在船弩射程之外。”
“那……那……”
江染霞眸光闪烁,显是还在搜索枯肠。
柳轻凝睇她蹙拢的素眉,忽然缓缓一笑,抬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散发,柔声道:“跟我来。”
言罢,他隔袖握住江染霞的手腕,径直向下舱而去。
这是从昨天到今天,他第一次对她笑!
江染霞不知所措地被他携着下了舷梯。
柳轻拽着她径直走到赵掣面前才松开手,向赵掣递了个眼神,转身自顾往密舱走去。
赵掣自然会意,一挥手,先时安排好的四个精壮仆役便围了上去。
只听得江染霞轻呼一声道:“你们做什么?!”
“请江姑娘随我们离开。”赵掣答道。
“离开?!”
江染霞诧异地重复了一遍,蓦地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跳起身就要向柳轻追去。
奈何,四个仆役如四座铁塔般挡在她面前,她奋力地想扒开这座人墙,大声道:“公子,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柳轻脚步一滞,僵着身子背对着他们默不做声——他已无计可施,唯一能做的就是拖住老鼠会,给她争取离开的时间。
“公子,公子!”
不知那丫头怎么奋力挣扎的,竟从人缝里脱出身来,飞快地向着柳轻跑去,后面的几个仆役忙追过来拽,只拉得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几人吓了一跳,生怕她摔伤了,动作不由一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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