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临镇,是神农山下最近最大的镇子,镇东依着一小段山峦余脉。
从紫临镇到解铃山庄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受解铃山庄荫泽,紫临镇的规制已不小,但是,此刻的紫临镇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繁华得几似国都,连镇中普通的百姓们都觉察出这热闹下掩盖着不可言说的诡谲。
镇东,紫临坡。
相对于神农山来说,它连个坡都算不上,但是相对于紫临镇,它倒是个居高临下俯瞰全景的好去处。
夕阳西下,各处炊烟袅袅升起,正是吃饭的时间。
紫临坡小径清幽,屈曲而上,倒是颇有些一步一景的巧工。
柳轻拾阶而上信步林间——他只是单纯地想逃避那些喧嚣,片刻也好,有时候,他甚至想逃离他自己的躯壳。
明天,会怎样?
他忽然停下脚步,厌倦地阖眸,深深吸入林间的草木芬芳。
就在这一刻,他恍惚听到了一个极轻的声音,似吟,似唱。
柳轻凝神细听片刻,倏然睁开眼向着前方掠去。
转过一块如屏般的山石,眼前豁然一亮,路旁竟有个小小的观景平台伸出在外。
平台不大,仅容四五人站立,靠外侧竖着栏杆以防人跌落。
栏杆前有一个人静静地站着,宽大的布袍被晚风拂起,金红万丈,将那个翩然的身影勾勒出一圈耀眼的光芒。
她垂首诵唱,声音极低,但此刻离得近了,风送禅音,柳轻却是字字听得清楚: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会无为舍,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同法性身,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
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
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
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
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
她吟唱的并非梵文,一字一句宛转清宁。
柳轻从未听过如此优美的佛音: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这是何等大慈悲大胸怀?
于清幽之地,落日之畔,听这般空灵禅音,他一时只觉心头的烦苦尽消,那些看不见的,压得他透不过气、逼得他想要逃离的东西忽然消失了,只剩清风徐来,心澜如镜。
柳轻沉醉于那样的轻松舒畅,竟没有意识到诵唱声何时已经停了。
仿佛是感觉到背后有人,那个身影缓缓转过身——原来是江染霞!
“是公子呀。”
她浅浅地一礼。
柳轻回过神,忙还礼道:“在下唐突,打扰江姑娘了。”
江染霞笑了笑,依旧转回身去,自然地往旁边站了站,给他腾出点位置。
柳轻一怔:原本在他心里孤男寡女相处一隅必有万分不妥,但这一刻,她没有虚礼没有客套,就那么自自然然地一让,竟使他无法生出丝毫戒心。
他缓缓走上前去,凭栏舒了口气——第一次在一个女子面前感觉这样毫无压力。
心头还洋溢着刚才梵唱带来的欢悦,柳轻忍不住问道:“姑娘刚才所念是什么经?”
江染霞轻轻地道:“是观音菩萨发愿偈。”
柳轻骋目远望轻声道:“在下从未听到过如此美妙的禅音。”
“我心绪不宁时就持诵此偈。”
江染霞低声道:“观世音菩萨大悲大勇可解一切危难。”
“姑娘今日也心绪不宁吗?”
柳轻喃喃地问。
江染霞轻叹道:“公子不觉得这镇上的欢声笑语中藏着很可怕的东西吗?”
她也能觉察到这虚假的繁华中暗藏的杀机吗?
夕阳渐逝,柳轻俯瞰着镇上接次点亮的灯火:
每一个灯影之下坐着什么样的人呢?
他们在等着什么样的消息?
做着什么样的准备?
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柳轻幽幽叹了口气,低声道:“弃一人而救百人,或弃百人而救一人,姑娘你会选哪个呢?”
“救一百零一人。”
江染霞语声虽轻,口气却是坚决。
柳轻无奈地一笑道:“若不能两全呢?”
江染霞有一瞬间的沉默,然后道:“那就尽力而为,无愧于心。”
尽力而为,无愧于心。
戒急用忍,不可强求。
一时间,柳轻神思纷乱,千头万绪自心中涌起……
待他回过神的时候,已是月华悄升,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和一个陌生女子沉默相对,竟然没有感觉尴尬?
但这却十分失礼,他转过脸去欲待致歉,却见江染霞依旧神色平静地凝视远方,一时又觉开口称歉未免显得造作了。
感受到他的目光,江染霞也转过脸来。
这下柳轻只得没话找话地道:“姑娘怎会一个人在此处?”
江染霞答道:“掌门和师父、师叔、师姐们都被武当派请去了,妍儿她们去逛街,我只想自己上来走走。”
武当这种规格的场面里自然不会有她们俗家弟子的位置。
柳轻自觉问得冒撞,正斟酌该如何接话,却见江染霞欠身一礼道:“掌门和师父她们想必要回转了,我也该告辞了。”
从来女孩子们都只有缠着他、赖着他、跟着他,就算嘴里告辞也只是期待挽留或者娇嗔作态,但她的告辞却如此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就像两个普通的路人:相见,闲谈,分别。
这反而让柳轻的心头觉得一空,有种奇怪的失落感,他拱手还礼,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江染霞已转身而去,柳轻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事,忙道:“江姑娘留步。”
停步,转身,她微笑地看向他。
踌躇地向前跟了两步,柳轻有些为难地开口道:“那日……那日将装药的荷包一并给了姑娘,甚是唐突,还请姑娘不吝赐还。”
江染霞微微有些意外,随即也面露难色,抿了抿唇道:“那个荷包妍儿很是珍爱,可否请公子不吝相赐。”
她竟把他的荷包给了别人吗?
柳轻心里略感不是滋味,有点生硬地道:“那个荷包留在二位姑娘身边只怕多有不利,况且,那是我贴身之物实在不便相赠。”
江染霞缓缓垂首沉默不语。
柳轻见状,自觉把话说重了,正有些懊悔,却见她又抬起头来,点首道:“公子的好意我明白,只是荷包现不在我身上,公子可否赐个住址,容我明日送来?”
柳轻微一沉吟,她已接着道:“或者,公子说个便宜的时间地点,我一定送到。”
她一脸诚挚,没有半分推诿拖延之意。
“就今夜。”
柳轻自知如此急切未免有些伤人,但今夜之后的所有一切他都毫无把握,所以,他别无选择。
偏过目光不去看江染霞的表情,他接着用不带情绪的声音道:“在下在此处等江姑娘。”
“好,那我速去速回。”
江染霞的回答干脆利落,转身,脚步匆匆而去。
灰袍飘飘已经融入了深暗的树影中,柳轻还在心头盘桓的解释就这样被噎在了喉咙口。
他不觉垂首失神一笑——都说君子坦荡荡,他常以君子自居,怎么在这丫头面前却总显得失了气度?
药王庙。
神农山一带多的是供奉着神农氏的药王庙。
紫临镇的这座药王庙因在镇中面积有限,所以规制不大,但产业却不少:庙左右两边的好几个院子都被买了下来做禅房,专供远道来的香客、游僧落脚,峨嵋派这样的佛门贵客自然不会没地方住。
江染霞一路飞跑着回到落脚的小禅院,赵倩儿、林秋妍等都已经回来,正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街上见闻。
江染霞一把将林秋妍拉到门口道:“妍儿,快把荷包给我。”
“什么荷包?”
林秋妍疑惑道。
“就是听云公子的荷包。”
江染霞一边努力调匀奔跑后起伏的气息一边道:“我刚才遇到听云公子他说荷包留在我们身边恐你我有性命之虞,所以一定要还给他,我已经答应了他,你跟我一起去还给他吧。”
她说着,拽起林秋妍的手就要走。
林秋妍一把挣开,双手隔着衣襟护住怀里的荷包委屈道:“我不还,我就留这一点点念想都不行吗?”
江染霞气息稍定,见她如此执着,只得柔声道:“妍儿,你知道的,你终究不可能和听云公子在一起的。“
“所以我才要留一个可念可想的东西呀。”
林秋妍说着,眼眶已经红了。
江染霞上前拢住她的肩道:“妍儿,你明年就要嫁人了,一旦这东西的来历被有心人识破,你已离开峨嵋庇护难免会生凶险,况且,你到了夫家身边却带着别的男子的随身之物,你细想可有不妥?万一事发,令你父亲为难不说,闺誉名节受损你要如何自处?”
林秋妍心知她句句在理,不甘心地道:“可是……”
“你若放不下听云公子,不如送一件你随身之物,让它替你陪在公子身边,无论他身在何方都会记得有个妍儿心里想着他的。”
江染霞的语声温柔似梦。
林秋妍心知今日留不住那荷包,又听她所言深合痴意,只是犹豫道:“我哪有什么配得上听云公子之物呢。”
“傻丫头!”
江染霞笑着一点她额头道:“你的听云公子还缺什么要你送吗?不过是拿一件你常带在身边的东西聊表心意罢了,以后你时常想起这个东西,知道它在你挂念的人身边就好啦。”
林秋妍思忖一刻,从怀里掏出一条帕子道:“这帕子是我绣得最好的一块,虽然随身带着,但平日里轻易也舍不得用,就拿这个给公子可好?”
“自然好啊!你最喜欢的公子自然也会喜欢。”
江染霞又拉起她的手往街上跑去。
“公子在哪里啊?”
林秋妍满脸兴奋地道。
“紫临坡。”
江染霞拽着她加快脚步。
“啊?!”
林秋妍忙停住脚步。
“怎么了?”
江染霞诧异地回头。
“那么远啊!”
林秋妍纠结道:“可是……师父和掌门肯定就快回来了,万一发现咱们又不在,必会挨罚的!”
“能见公子一面挨罚就挨罚吧。”
江染霞怂恿道。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