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希容和元泽在水边说话。

    元泽问:“你这么急着找我做什么?”

    元希容倚着着柳树站了,抿着嘴笑:“我不急,我看你倒是急,怎么,我耽误你事了?”

    元泽道:“我有什么事好耽误?不过你一向没好事找我,这次是又为了什么?”

    元希容见左右无人,不再和元泽饶舌,径直问:“你一路跟二兄回来的,那个女人你知道多少?”

    元泽记着他二兄的交代,知道的都埋在心底,绝不同旁人透露半个字,只对元希容说:“你打听到二兄头上,不怕他知道了跟你翻脸?我劝你别问。”

    元希容听这话里意思,他必然是知道些什么,只是迫于二兄威势不敢言语。想到这儿她有些满意,她一向知道自己这兄弟没什么机心,既然他知道,不怕问不出来。她动了动眼珠,又笑了下,道:“我好奇而已,你不愿意说便罢,这事就这么过去,倘若二兄日后找我麻烦,那一定是告密。”

    元泽立马高声道:“我岂是那般人?”

    元希容忙安抚他:“好了好了,我自是知道。”又似不经意地说:“话说回来,她可真美,我觉着比前一个美。”

    元泽点头,赞同道:“是比二嫂美上许多。”他这个二嫂是郭青桐,喊了十来年,一时还改不过来,他倒也没觉着什么不对。

    元希容换上一副疑惑神色,“你说,这么一个人,到底哪儿冒出来的呢?怎么之前从来没听说过。”

    她可是那位贵嫔的女儿!元泽几乎脱口而出,生生刹住了,反应过来自己又被算计,气恼地盯着眼前人。

    元希容笑问:“怎么这么瞧我?”

    元泽反问:“你自己不知道?”说完怒火更盛,“一贯爱欺负我罢了。”

    元希容得意地道:“谁叫你傻呢?”

    元泽转身就走。

    元希容拉住他,道:“好了,我不止好奇她,更关心你呢,你快和我说,七夕那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知道粗略知道一些,说是杨姊姊家造反,如今天下大乱了,消息传到家里,母亲一下子就哭了,我也急的哭了,家里人都哭,幸好很快收到你们家书。”

    提起那一晚上,元泽心有余悸,觉得太像一场梦了。

    “二兄叫我跟着大兄,我觉得他有什么事,一时没管住自己,偷偷跟去了。我到的还是太晚了,当时河阳王躺在地上满身的血,二兄提着刀,地上还躺着一个,我懵着呢,二兄叫我走,我跟上去,我们一路跑到雍门,大兄已经在那儿了,见着我们吓愣住了,问怎么回事,二兄就说今日有人作乱,须早离开是非之地。我们才出了雍门没多远,就见成群的甲士从明门狼奔入禁中,二兄说那是北郊大营的士兵,太尉管辖。因为七夕那晚没有宵禁,我们脱身的很顺利,人定时候,我回头看,禁中已起了大火,烟直冲到天上,连月亮也遮住了。我只看见这些,后边这些都是听旁人讲的,他们说杨氏早有不臣之心,为太子所察,因此太子策划了宫变想要铲除奸佞,却不想杨氏胆大包天,竟也策划着谋逆,又因为河阳王素日与杨琢积怨,杨琢怀恨在心,便先遣人击杀河阳王,不想败露,宫人发现河阳王尸首,报与陛下,陛下一口气喘不上来,立时山陵崩,宫人嚎哭着报与太子,又指证杨氏罪行,说话间左右卫已到,太子怒斥杨氏狼子野心,可不多时北郊大营的兵马也到了,而且更多,左右卫根本不是对手,一时间攻守异势,杨琢将太子斩于剑下,杨氏以臣弑君,臣工怒骂,竟被杨琢下令屠灭,到后时,已然是尸山血海,除了少数几人,赴驾者尽被诛灭。第二日天还未亮,都中各家闻得惊变,纷纷弃宅竞窜,无论贵室贫夫,全都襁负奔逃,一时间十室九空。”

    元泽接着又说,当时万民嚎哭,奔如犬彘,踏死者不知凡几,更有甚者,趁机劫掠,如此情形,只想一想,便觉身处炼狱,凉的人血都停了。

    元希容沉默了,良久后,她说:“幼猊,你不要说了,不要再和我说这些了,以后都不要说。”

    元泽轻声讲:“我也不会再说了。”

    元衍在书室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元佑疲惫得很,人便显得苍老许多。

    元佑听见声响,从掌心抬起头来,见只有元衍一人,不免问:“你阿兄呢?幼猊又在哪里?”

    元衍将他两人去向说了。元承面父,必然要梳洗整理一番,因他头上有伤,所以必然要慢一些,元泽则被元希容绊住。

    元佑听完,低下头捏了捏眉心,复抬起时,面带愁容,对元衍道:“我待会要说的事关系重大,得你们兄弟悉数来,你坐下来,咱们且等他们一等。”

    他要说什么,元衍心知肚明,天知道这一天他等了多久!等到今日,等到此时,哪里还能再熬得住片刻?

    “父亲是要问完我们兄弟才决定去从吗?父亲想从我们这里听到什么样的话呢?”

    次子这般正色,元佑不由得心头一凛。

    他知道的清楚,他三个儿子,另两个加一起也比不过眼前这个,幼子还年幼,且唯他二兄马首是瞻,长子庸常,或可寄望于守成,开拓创业是不能指望的,如今风云际会,于自家而言,焉知福几多祸又几何。

    元佑长叹一声。

    元衍道:“时局如此,父亲若想独善其身,怕是不行,且我家世负皇恩,如今宗室有难,岂可作壁上观?父亲应随天下豪杰,发檄文出兵以讨不臣。”

    元佑最大的顾虑在于杨圻,“话虽如此,普天之下,论用兵一事,谁又是太尉的对手呢?天下兵马尽在其麾下,便是旁人群起攻之,又哪里有兵可用?便是立时招买加以训练,但此事非一日之功,不能立竿见影,到头来不过乌合之众,营造出再大的声势,见了太尉只怕也要作鸟兽逃窜。”

    元衍只说:“他已经老了,父亲。”

    湛君坐在榻上,双眼无神,脸上没有表情。近来她常常如此,麻木到叫人害怕。

    众目睽睽之下,湛君顶着不清不楚的身份进了元府,住在元衍的书斋。这是个僻静地方,自成天地,元衍若不出门远游,起卧尽在此处。他小时并不住这里,成亲后他才搬来,郭青桐不在这里。

    元衍从外边回来,挥退了使女,满室只剩他与湛君二人,他冲到榻边,将湛君一整个抱起,举起她转圈,直转到力竭,把人放下后又按着湛君的头叫她去听自己此刻震彻的心跳。

    他问她:“能感受到此刻我的快乐吗?”

    湛君并不能感受,此刻她们的情感并不相通。

    元衍也想到了,他冷静了下来,仍保持着搂抱着她的动作,不说话也不再动弹。湛君像一具傀儡,她失掉了魂灵,对她做什么都可以,无论是谁。或许也只有元衍。

    元衍捧起她的脸,揩了揩,低声说:“就算是亲生的兄妹,可你原先都不知道他,怎么就伤心成这样?”又说:“别难过了,我给你报仇,你等我立业建功,万里江山捧到你眼前。”此刻他终于把前番含糊许诺了多次的话第一次清清楚楚说给她听,声音轻轻的,带着克制不住的笑意,“做公主有什么好,我能叫你做皇后。”

    郭岱从元佑书斋退出来,元衍追出来,喊住了他,两人说了会儿话,又告别,郭岱便继续由人引路去看望自己妹妹。

    郭青桐坐立不安,见到兄长高大的身影自中庭而来,等待不及,飞出门前去迎接。

    兄妹二人在庭中桂树下站到了一起,郭青桐仰头喊了一声阿兄。

    郭岱看着自己的妹妹,上一回见她是年节,他来元府拜谒祝贺,同今天也是差不多一样,从西原公的书斋出来,元府家人引着他来,不过上一次她庄重站在檐下,脸上也并没有今日的焦急,以及隐约的委屈。

    郭岱忽然就想叹气。

    他语调平稳,对自己妹妹说,“二郎已经将话都同我讲了。”

    听了这句话,郭青桐咬着自己的嘴唇,眼里漫出眼泪。

    她在元府从来不哭,她力求做个完美的人,她以此无声告诉所有人,她在这里过的好或不好,无须他人置喙。

    可如今是在自己兄长面前,她自己知道得清楚,哪怕她将元氏的每一人都视作亲人,这世上真正永远为她好的也只要她的阿兄,因为他是她的阿兄,他对她好也只是因为他是她的阿兄,他们的感情简单纯粹,却重于世上任何一人。

    “我要怎么办?”她问自己的兄长。

    郭岱说:“青桐,不管你信不信,你的这桩亲事,我有太多顾虑了,我曾经很想要推拒。你在这府上十年,个中滋味你自有体会,不必我多言,说到底你当年什么也不知,如今受这些委屈,尽是我的过错,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往后再不会了。”

    郭青桐颤声喊了一声阿兄,眼神是迷茫不解。

    “青桐,如今时势……倘若是之前,你受这样的欺负,哪怕我依附元氏生存,也要为你出一口恶气……说到底是阿兄无用,二郎已算恳切,也用心为你周全,他不爱你,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不能求着一个男人爱你,太没有体面,且也求不到,你这样的人材,何至于此?他对我已有许诺,经由此事,日后江山大定,你虽无至尊之贵,却也再无人敢欺凌。”

    “青桐,你便放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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