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青桐看见那张脸时,嫉妒在她心里有了形状。得是老天怎样的偏爱,才会予一个人这般的姿容,竟是谁也比不过的灵秀。她恍然想,她若是个男儿,怕也要拜倒身前,这样的人,怎会有人不爱呢?

    湛君见这乌泱泱一群人,很是纳罕,又问一遍:“可是有事?”

    郭青桐回了神,笑着上前一步,抓住湛君手臂,喊了一声姊姊,语气熟稔,透着十分的温和。

    湛君受了惊吓,疑惑更甚,后退了一步,离了那只手,问道:“可是认错了人?我并没有什么姊姊妹妹。”

    郭青桐笑意不减,道:“我瞧着你是比我大些,尊称一句姊姊并不为过。今日母亲来,是要接姊姊到家里去,姊姊在这里,虽有姨母照料,但哪里又比得上家里妥帖?”说罢又要捉湛君的手,转了脸去看方艾,道:“这是母亲,姊姊快来拜见。”

    方艾一脸威严,并不说话。

    湛君听得云里雾里,明言:“你讲的什么话,我一概听不懂。”

    方艾这时开口:“我是二郎的母亲。”又指郭青桐,“那是你的主母。”郭青桐应声低下了头。

    湛君仍旧不解其意,她的目光在这一群人脸上游移,摇头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方艾闻言起了心火,认为眼前这人不识抬举,讽道:“欲壑难填,有如一蛇吞象,可笑得很,人还是自知些好。”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话,湛君听了,气红了脸,觉得实在莫名其妙,这些人是要做什么?她又不识得她们,何故恶言相向?正欲反击回去,忽听得有人说一句,“这是在干什么?”

    一群人纷纷望过去,见元衍冷着一张脸,立在不远处。

    郭青桐瞧见元衍,不免心虚,低下了头不敢出声。方艾却是欣喜。无论什么时候,她只要见到这儿子,心里头必然是欢喜的。

    仆妇们让出了路,元衍径直到方艾跟前,压着心头火气,行礼问安:“母亲怎在此处?”

    湛君听他唤母亲,惊讶之余,难免愤怒。

    方艾没瞧出她儿子的火来,笑道:“我怎么在此处?还不是为了你的事,咱们家是没人了吗?怎么就把人托给你姨母?”

    元衍分神看一眼湛君,见她红着脸,偏了脸不肯瞧人,知她已是生了气,自己也不由得多了些怒火,只是叫他生气的人是他母亲,现下又有许多人,不得发作,只生忍着,听着还是好气。

    “母亲来前该告知我才是。”

    方艾听了不悦,瞟一眼湛君,又瞧自己儿子,“怎么?难道我还做不得你的主?”

    元衍已有不耐,道:“此事我自有打算,母亲何故多此一举?”

    湛君这会儿再不忍了,只扬了声问:“你是什么打算,倒说来听听!”

    眼见着她也裹乱,元衍不由得头疼,对他母亲道:“母亲先回去,晚些我自会与母亲说清楚。”

    方艾实在不够了解她儿子,她不肯走,只说:“我不明白,我接了她家去,难不成还委屈了她?我只和你说清楚,这么一个人,你喜欢也在情理,我不拦你,只青桐是我的儿妇,这不能改,十来年了,谁不知道她是你的夫人?”

    湛君就不知道。她听了这话,轰去了魂魄,目瞪口呆,肺腑间翻搅起来。

    元衍不欲叫她知道这些事。在他打算里,如今多事之秋,待他筹谋落定,一家子安全离了都城回了西原,那时便再无顾忌,娶了她进门,自此再也不分离。幼年时玩笑似的成了亲,扪心自问,他并不愿意承认,甚至排斥。她才是他认定的妻子,不是旁的人。他怎么会叫旁人羞辱她?就像今天这样。

    他欲先安抚了她,正要说话,“啪”地一声,响亮的如同雷鸣。过了好久,他才转过了脸。

    除却湛君愤怒的喘息,旁人皆是气也不敢出,过了会儿才听到方艾的尖叫:“贱妇!你做什么!来人!快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抽烂她的嘴!”

    湛君充耳不闻,她只瞧着元衍,因甩了那一巴掌,她已经冷静了下来,面目间不见愠怒之色。

    元衍一样瞧着她,也见不着怒色,他一张脸生的好,此刻一边肿起,带着清晰的指印。

    仆妇们听了方艾的话,挤上来要扭湛君。元衍并没移开视线,平声道:“滚。”仆妇们慌忙退下,再不敢动。方艾到她儿子跟前去看他的伤,青桐也忙过了去。

    元衍将她两人视若无物,只看着湛君说:“这是你第二回打我,我仍旧不怪你。”方艾听这还不是头一回,怒火更炽,又喊仆妇。仆妇们惧于元衍威势,支吾着并不敢动。

    湛君看着他冷笑:“你说这话我不信,你若不是记恨我,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想来是我得罪了你,所以才叫你这般羞辱我!”她鼻子里哼一声,“可也得瞧瞧我愿不愿意叫你羞辱。”说罢,冷冷将人都瞧遍了,低了头,狠狠关上了门。

    方艾流着泪要摸元衍脸上的伤,她捧着都怕摔着的儿子,就在她眼前被人打,她心都要疼碎了。

    元衍避开她的手不叫她碰,蹙着眉看她。

    “想来那日我的话说的不够清楚,所以母亲竟不懂我的意思,要我当着这些人的面再讲明白些吗?”

    方艾哭着道:“你还要讲什么话?我绝不肯叫她到我家里去!你从小到大,谁动过你一根手指头?她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打你!非食其肉寝其皮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元衍冷脸道:“若母亲今日不来,这一巴掌我还不必挨。”

    方艾大为震惊,眼泪都忘了流,“你竟怪到我头上?”

    元衍叹一口气,道:“我太心急,是我的错,我该回了西原再提此事的。”不过是因他心中有愧,不愿再辜负青桐年华,想趁早了结此事,免他煎熬。说到底是天意为难,他得了方倩的消息,直觉不可思议,怎么就能叫人知道了?现下闹这一场,如何收拾?元衍看那扇关紧的门,想起上一回她打他之后,好些天不理会他,只是这回气狠了,哪里是不理会他一阵就能揭过去的?

    湛君方掼上门,眼泪就落了下来。察觉到自己哭,她骂自己,“自作自受,倒也好意思!”只是实在委屈极了,眼泪止不住,“你再哭?还觉不够羞耻吗?”

    她一路抹着眼泪进了屋子,坐在榻上,终于再忍不住,伏在榻上大哭了起来。

    她把脸压在枕头上哭,只要闷住了声,就还能骗自己。

    她坐起来,狠狠擦了眼泪,竭力叫自己的声音平静,“又能怎么着呢?不活了吗?也值当?不过是犯蠢而已,他不是好人,不是早就知道的吗?说到底,他也没有强逼我什么,即便一张榻上睡了,也是你情我愿的事,愿意就在一处,不愿意就分开,我纵然喜欢过他,难道天底下就没有别的人能叫我喜欢了吗?我绝不叫他羞辱我。”

    湛君就着剩水洗了脸,仔细洗了,四下里环顾,对此地没有任何留恋。

    实在想不到,今天起了兴收拾东西,竟是做了件未雨绸缪的事,可见天也助她,不愿见她受辱。

    她从孟冲送她的东西里头收拾了两件衣裳,又翻了些金银细碎之物,裹在一个包袱里,仔细斟酌了,又攥了一个盒子。

    这些东西她还的起,今日用了,来日再还便是。

    她今天就要走,同那人断干净。

    她背上包袱,昂首踏出了房门。

    湛君开门时,元衍正与方艾争吵,听见声音,便停了声看过去,见她形容,比与他母亲争吵时脸色还要难看。

    “你这是要干什么?”

    湛君只道:“关你什么事?”

    元衍快步到她跟前,要夺她包袱,“你要不愿在这儿,我再另给你寻个地方,不叫人打扰你。”

    湛君拿盒子挡他的手,道:“我是不愿意在这儿,可也不劳烦你帮我寻地方。”她把手里盒子举到他眼前,“数月来承蒙照顾,此是谢礼,以偿车马食宿,今日之后,你我再无关系。”

    元衍把那盒子拨到一边,死盯着她道:“我们俩断的干净吗?”

    湛君冷笑:“怎么断不干净?我难道与你过了礼?不过萍水相逢罢了,我眼里有你,你自是好的,我眼里没你,你算什么?你是个男人,我当着你母亲同你夫人的面打你,你若还纠缠,便真是一点脸面都不要了,别叫我看不起你。”说完,把那盒子往他身上一扔,看也不看他,走了。

    元衍气的发抖,脸青眼红,站在原地,拳头握的咯咯响。

    元府仆妇有想拦的,湛君骂:“怎么,是想要我再甩一巴掌给你们瞧?”

    方艾简直要喘不过气来,指着湛君骂:“贱妇!张狂至此!你——”话未来得及说完,翻眼昏了过去,仆妇们担忧自家夫人,哭喊着聚过去,再没有人拦湛君,湛君瞧着那喧闹地看了一眼,转了身自顾走,脊背挺得笔直,不肯弯一丝一毫。

    不知过了多久,元衍方从愤怒里抽身出来,咬着唇看满地珍珠,不免哼笑。

    她竟想用这些东西将他两人算清,未免也太可笑些。

    元衍笑着,风将一折纸吹至他靴上,不知哪里来的。因见墨迹,元衍折身拈了来,展开来看,字迹娟秀,读来竟是封信——

    “六月二日,学生云澈谨禀恩师侍前。故先生膝下,数年承恩,学生顽劣,俯愧深情。自暮春至此维夏,别来良久,闻先生欠安,甚以为怀,日夜盼愈。别居去后,任意西东,所见风情,生平未遇,虽多磨难,意犹不悔,惟念先生而已。现居之地,竹竿袅袅,忆及山中旧影,往来岁月历历,思之莫不泪流。今生亲缘淡薄游丝,承先生不弃,拜于门下,迩来十七年矣。师生之名,父子之实,是以婚姻之事,不敢不与先生知。今遇一人,生白头之意,愿为比目,岁岁年年。伏惟以请,恳盼垂许。不尽依依。学生云澈百拜顿首。”

    元衍读完,生出恍然之意,懊恼自己竟为她言语所激,忙攥了信在手里快步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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