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擎正与湛君擦肩,听得元棹那句,当即按住了湛君的胳膊,拖着她原路回去,“我正好有事找你,快跟我来。”

    湛君给他拖着倒行,一头的雾水,“哎,你干嘛!”

    元衍将目光转回,面上冷淡,“棹伯,此话从何说起?”

    元棹笑意融融,“二郎有所不知,主母前几日来信,除吩咐我等看顾好二郎外,于二郎的红颜亦有安排。”

    “哦?”元衍挑眉,“什么样的安排?”

    “叫我等好生侍奉,不可慢待。”

    因着董弘一封信,元衍西原家中已知湛君的存在,于此一事上,董弘不会讲元衍什么好话,是以元佑要元衍去赔罪,而元夫人方艾所关注的重点则与丈夫不同。她亲写了信给忠仆元棹,叫他务必搞清楚来龙去脉,并探清湛君的底细。她不关心自己儿子是如何将人弄到手上的,她只关心那勾了她儿子的女子能否配得上她铮铮佼佼的儿子。

    杜擎把湛君交给蕊姬,“我们待会儿就启程,今日便能入城,你们今晚就到平宁寺去,待会儿我给你元氏名帖,你带着直接去拜见妙华法师,叫她安置你们。”又嘱咐道:“你看好她,不能叫她有闪失。”

    蕊姬垂首应是。

    杜擎交代完这边,还要去通知自家奴仆,湛君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可见杜擎形色匆匆,便忍住了不问。她早知道自己就是个被安排的命,便是知道了自己也无力做些什么,一样是要听别人的话。

    活该!

    这边元衍对着元棹笑了起来,语重心长,“棹伯,哪里来的什么红颜?”

    湛君第三次撞到了头,再压不住心中的怒火,忍不住向蕊姬抱怨,“这是发哪门子的疯?”

    因着急赶路,马车颠簸异常,蕊姬此刻形容也颇狼狈,她不敢同湛君这般堂而皇之的抱怨,只是劝道:“娘子再忍一忍,入了城便不会再受这份辛苦了。”

    湛君索性闭目。

    车队日暮前赶至昌平门,早有人等候多时。

    元氏长公子元承的贴身侍从上前牵住了元衍的马,“二郎,太尉为二郎及杜郎君设宴洗尘,郎君命我引二郎前往。”

    杜府来迎的是杜擎的族弟,杜擎正与他说话,听得这句,望过去,见到杨府管事,哈哈笑道:“我比不得二郎,这一番急行,骨头都要散架,若到了府上,怕不能尽兴,那便扫兴了,只好辜负太尉美意,改日定当登门赔罪。”

    杨府管事闻言,又是一番盛情相邀,杜擎自是推拒,如此几次,杨府管事便不再提。

    本来,杨府摆宴也只是为迎元衍,邀杜擎不过是全个面子。请客的并非真心,被请的真心不想去,两方心知肚明。

    杜氏自诩纯臣,早不与杨氏往来,杜擎若敢去今日这宴,落到杜大人眼里,又是一条罪状。

    至于元氏,西原公元佑天生一副好性子,从来谁也不得罪,元衍自然不会替他父亲开罪人。

    于是元衍便同杜擎告了别,几方人马分作两路,元衍与元府同杨府众人骑马先行离去,杜擎队伍冗杂,倒不着急,只慢慢走着,不知在哪个街角,一辆马车缓了速度,渐渐脱离了车队,月色掩盖下朝另一处去了。

    杨府向来门庭若市,今日却冷落,只堪堪停了几辆马车。

    元承未亲至城门迎元衍,这会儿在杨府门前等候,才听见马蹄声,便已按捺不住欣喜之情。

    元衍下马要行礼,元承挡了,抓住元衍手臂上上下下瞧他。

    元衍笑着喊了一声兄长。

    元承拍元衍肩膀,“高了,也壮了。”

    元佑无有妾室,元承与元衍乃一母所生,只是颇差了些年岁,元承今年二十又九,足大了元衍十一岁,已是而立之年,风流儒雅。

    太尉杨圻之子杨琢亦在府门前等待,在一旁笑着说:“奉允,有什么话不妨入内再说,二郎连日行路,怕早累了,让他坐下歇一歇,饮两杯热酒,舒缓一番。”

    元承拱手:“今日多有叨扰。”

    杨琢大手一挥,“奉允这样见外?”他转头看一旁默不作声的元衍,笑吟吟道:“我与奉允你亲密如手足,自然视二郎如亲弟。”

    元衍浅笑以做应答。

    几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到了宴上,歌舞还未开场,主人杨圻落座主位。

    杨琢走到杨圻身侧,笑着禀告:“父亲,二郎到了。”

    元衍跟在元承身后,兄弟二人一同行礼。

    杨圻笑呵呵站起来,走上前去将两人扶起,笑着说:“到了这里,不过是回了自家,怎么还这样拘谨。”又对元衍道,“二郎一路辛苦了。”

    杨圻今年不到五十岁,寒门出身,凭着战场上厮杀,掌天下军事,当世无人能敌,这样的铁血人物,却是一副面慈心善之相。

    元衍态度谦逊,“我一路玩过来,不算辛苦。”

    元承与杨圻对视一眼,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模样,任谁来看,都是对这弟弟的纵爱。

    杨圻却直言,“大丈夫当思报国,岂能流连乡野,不过消磨志气!依我看,早些入朝寻个差事才是正经。”

    元承给他弟弟说话,“他年纪还小,想做什么便叫他去做,再叫他快活几年。”

    杨圻笑了笑,“你们这样惯他!”

    元承无奈得很,“谁也管不住他,莫说我了,便是家中父母,也难得能让他听两句话。”

    杨圻手指在元衍脸上虚点,“你就胡闹吧!”说完笑起来。

    杨圻既笑,旁人自然要附和着一同笑。

    杨琢开口,“好了,父亲,二郎既已到了,快些开宴吧,别叫二郎忍饥挨饿。”

    杨圻一掌轻轻拍在脑门上,很是懊恼,“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是我欠了考虑。”随即拉起元衍的手往主位上走去,“来,二郎与我一同坐!”

    元衍如何能与杨圻一起坐?几番推拒,还是坐了杨圻下首旁边的位置,挨着元承,元承对面是杨琢,元衍算坐了最次等的位子,长幼有序,他就该坐那位子。

    杨圻吩咐开宴,使女鱼贯而入,捧来杯盘,乐音应声而起,舞姬第次入场,中庭跳起舞来。

    杨圻向依次向元承元衍举杯,元承元衍回敬。

    第一支舞还未毕,门口走进一位丽装佳人,高挑挺拔,朱唇粉面,眉眼多是英气,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正是杨圻之女杨宝珠。

    杨宝珠快步入内,先看了一眼桌案后的元衍,本就带笑的眼睛更弯了些,愈发显得明亮狡黠,她不停步,竟自往杨圻处去,提裙坐下,拉着杨圻的胳膊晃荡,嗔怒道:“父亲,怎么有客也不喊我!”

    正如同杨圻给他女儿取的名字,杨圻待他这独女可谓是如宝似珠,娇惯得不行。

    杨圻神色促狭,“我宴请二郎,喊你做什么?不喊你你自己跑过来,不知羞!”

    面对父亲的调笑,杨宝珠面如红云,恼着喊了一声父亲,撒起娇来。

    杨圻看向元承这边,叹了一口气,“啊呀,我是教不出好女儿来了!”

    杨琢道:“父亲这话我不认同,若是今日这宴上没有二郎在,你便是着人去请我们宝珠来,她未必肯过来看一眼。”

    杨琢这话已将小女儿的心思尽数挑明了,杨宝珠立马转头瞪他,脸上是一副怒气冲冲的表情,可她明明双眼含水,只是装作生气罢了。

    杨宝珠倾心元衍,属实不算什么秘密,杨宝珠从未掩饰她对元衍的心意,哪怕元衍早已娶了妻,且那人已以元二公子夫人的名头在元氏生活了十年。

    可那又怎么样呢?

    杨宝珠丝毫不在意,她不觉得自己会得不到元衍,她有底气,因为她的父亲。

    她无所不能的父亲会给她想要的一切。

    杨宝珠看向元衍的目光里没有羞怯,她大大方方,不肯躲躲藏藏。

    元衍看着她微笑,两人目光交汇,杨宝珠偏了下头,朝他露出一个意气扬扬的笑。

    元承一点也不觉得不妥当。

    他是元氏的长子,将来支撑门楣,他要为元氏的将来打算,在他眼中,家族凋敝的孤女自是比不上权倾天下的太尉之女。他明知杨宝珠所想,却装聋作哑,甚至有意相促。他认为他的弟弟清楚哪一种选择更明智,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湛君被蕊姬唤醒。

    她听见渺茫的金器撞击之声,遥远像自天外来,让人恍惚觉得是臆想,欲静听,却再寻不到踪迹,叫人觉得当真是臆想。

    湛君慢吞吞从马车上下来,想自己果真睡昏了头。

    此时轻风吹拂,略散掉了脸上睡出来的红热,湛君再次听到了那幽微空灵之声。

    风停下来,那声音也一并渐渐散去了。

    湛君四下里望,想要找到那声音的来处,一转身便看见了那月色下耸立的高塔,尖促的塔尖仿佛一根针,直直插入月中。

    借着月色,湛君看到了塔檐坠着的金铎,正因风动而明灭有声。

    湛君看的入神,蕊姬提醒她,她们该进去了。湛君收回了目光,由一个十来岁的女尼引路,往平宁寺深处走去。

    平宁寺各处有灯幢,早已点明了火烛,幽幽烧着,可四周还是晦暗,空气里漂浮着木香花香,夜晚静谧到有足音的回响。湛君忽然有一种她正一步步踏入不可知之境的可怕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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