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食堂。
蒋南端着餐盘,坐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
今天吃溜肉段,肉末粉丝,主食是半根玉米,一勺米饭,右上角的汤碗里盛着青瓜鸡蛋汤。
可她早就饿过劲了。
下午洗衣机神奇的好了,但因为攒了一上午的工作量太大,曲苗又借故上楼开会,只剩她自己在洗衣房。
她捱过最饿的时段,咬牙洗完所有堆积的床单。
现在,她拿筷子的手抖个不停。
食堂坐满了人,只有她的桌子是空的,自从上次抽烟被罚后,几乎没有人和她主动说过话。
耳边喧嚣,午休是最放松的时段,客房部温泉部和后厨的交班吃饭,年轻的男孩女孩们正处于最快乐的年纪,除了享受没有其他。
虽处在同一空间,蒋南觉得自己是异类,不管是从年龄还是从生活,都把她和同事整齐分割成两个世界的人。
忽然,空气安静,耳边传来远远的低语,听不真切。
桌子忽然被阴影覆盖,她抬头,周杨端着餐盘坐在她面前。
她有些不习惯,转头看四周。
同事们从吵闹变成专心吃饭,时不时向这边投来打量的目光。
她攥紧筷子,小声说:“那边也有位置。”
“我就要坐这。”
他穿着衬衫,袖口洁白,衣领解开两颗扣子,露出紧致的皮肤。
六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他身上再也没有她熟悉的气息。
也不能这么说他,她也是一样。
嗓子忽然被堵住了似的,没有胃口。
她放下筷子,想逃跑,却被一只手按住餐盘,周杨眼里带着笑,探过身子说:“你在老板面前浪费粮食?”
蒋南深呼吸,重新拿起筷子。
食物变得没有诱惑,吃进去变成眼下的任务,她机械地夹起菜和饭,潦草的嚼着。
“你怎么会抽烟了?”
他语气随意,就像天天见面的朋友,蒋南不大习惯他这样的语气,咽下没嚼烂的肉,小声说:“就是会了。”
“故意气我呢?”
“没有。”
周杨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幽幽地说:“我回过西城,为了找你。”
蒋南身体一僵,不敢和他对视。
他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娓娓道来,“到了那后,我听说陶家二太太生了龙凤胎,我想着,是你了,你过得很好。”
“可是。”他忽然顿住,语气变成不解,“我见到陶家二太太时,却不是你的脸,一个叫陶然然的小女孩告诉我,她婶婶走了。”
蒋南震惊地看着他。
周杨眼圈发红,更显得瞳孔深幽,像不见底的黑洞,凝视她,他探过身,轻声说:“我找了你很久,我想亲耳听你说,这么多年,你过得怎么样?”
周围渐渐安静,员工们在老板的眼皮底下不敢拖拉,早早的走了。
眼下,食堂静静的,只剩他们对坐。
“我过得不好。”
在他面前,她不想欺瞒,就像当年的他一样,坦然诉说自己的贫穷。
这没什么好掩饰的。
她早就过了需要遮羞布的年纪。
晚上,夜班。
早上八点开始,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八点,二十四小时工作时间,蒋南已经熬过大半。
今晚洗衣机正常运转,体力尚在。
曲苗这个时段都会上楼睡觉,她说自己虽然人在洗衣房,但还是楼层主管,上班时间也按楼层主管的工作时间,晚上八点下班。
蒋南乐得自在。
洗衣机轰轰隆隆,她坐在门口,照旧发呆。
没想到会在这遇见周杨,到现在才有了一点真实感。
也是当年的感情基础太薄弱,总共也没见几面,更别说已经过去六年。
他现在生活富足,长相身材在这里都是顶尖,不可能缺女人。
倒是她现在处境尴尬,像个误打误撞投奔他的穷亲戚。
所以,她才问他还记不记得她放进他钱包里的钱。
如果他把钱给她,她就可以把债先还了,虽然前路依然迷茫,但肩上的担子少了大半,也是好的。
到时候她会马上离开,绝对不碍他眼。
早上交班,刘婶和另一个新来的婶子提前到了,蒋南在更衣室里换下工装,刚走出来,就遇见周杨。
他穿着棒球服,脚下白色运动鞋,一派休闲打扮,他双手插兜靠在墙边,见她出来,说:“去吃早餐?”
她想拒绝,又想到那张卡,便咽下要说的话。
本以为是去食堂吃,结果被他拉上车,车穿过洱河最宽的街,在一家三层楼的饭店门口停下。
周杨走在前面,门是感应的,他停顿,向她伸出手。
蒋南故意略过他的手,径直走进去。
身后的人没有停顿,毫不在意地与她并肩。
她从路过的一声声周总知晓,这家饭店也是他的产业。
三楼,走廊宽敞,左右两侧是包房。
墙上挂着木质壁画,壁灯是方形的,散发黄色的光,气氛安静祥和,很像日式居酒屋风格。
走廊尽头,周杨打开包间门,啪地一下把灯打开。
如果说这是个包房是不准确的,房间是个一居室,门口摆方形木桌,开放式厨房,靠窗是一张灰色双人沙发,对面的墙上挂着液晶超薄电视。
左侧是小卧室,门是透明拉门,能看到一张单人床,床边有个站立式衣柜。
这是他住的地方?
住在饭店包房里?
她站在门边踌躇,周杨却拉开椅子示意她坐下。
在她环视房间时,他扎好围裙,在面板上鼓捣面团,不一会儿,椭圆形的面团依次摆好,他打开燃气,锅里盛着半锅油。
热油的间隙,他把面拉得老长,两只手把一头,轻轻下到锅里,屋里响起一阵滋滋啦啦的热油声,油条在锅里慢慢膨大,渐渐金黄。
这样的场面对她来说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她从来没经历过,熟悉的是电视里演的家庭生活都是这个模样。
想到家庭,她心里奇怪的咯噔一下。
来不及多想,一碗冒着热气的豆浆摆在她面前。
紧接着,炸好的油条也上桌,周杨把勺子放进她的碗里,自然地说:“尝尝豆浆甜度够不够?”
蒋南不看他,低头抿了一小口,好甜,甜得味蕾都舒展开,甜得心里开了朵小花,她很久没吃过甜的东西了。
周杨坐在她对面,面前也摆着一碗豆浆。
室内本有点凉,经过这阵高温烹饪变得温暖,只是这温暖带着热油味。
周杨也不说话,捧着豆浆一饮而尽。
唇边粘着一条白色,他嘴唇快速抿了一下,那条白色消失了,随后,油条像进了输送带似的,在他嘴里转了三个圈也消失了。
他垂眼,一边把油条掰开,一边说:“看我做什么,你不饿?”
说完,他才看她,并把一根细一点的油条放在她碗边。
蒋南闻着空气里浓浓的香味,手攥起又松开,还是没拿起筷子。
这很可怕,她宁可去洗衣房手洗床单,也不想在这饱餐一顿后又陷入孤苦的泥潭里,甜味吃一次就会上瘾,她没有戒断的力气。
她知道他在看她,却始终不敢抬头。
想说的话在心里转了三圈半,终于干巴巴地说出来了;
“我还是想问,你真的没打开过你的钱包吗?里面有一张全家福,右上角写着你的百日留念,我……”
“没打开过。”
蒋南的话被堵在嗓子眼里,惊诧地抬头。
只是周杨脸色比她还差,柔和的脸部线条也僵住,这么一看,倒和六年前很像,尤其眉头皱起时的眼睛,就像揣着此生都化不开的愁。
她心里还抱着小小的期望,小声问:“那现在钱包在哪?”
“丢了。”
丢了?
蒋南不敢说不信,她心里是唾弃自己的,就像明明送他了礼物,却在几年之后找上门要回来,怎么说都不地道。
可现在她顾不了那么多了,背了几年的债走到现在,要不是看那些拿着欠条的老人都靠这养老,她早就一了百了了。
什么脸面,什么露水情缘,现在统统放下了。
她只看到周杨现在是个有钱人,就像当年的她,能在送走他时把大半的钱给他,现在,心里也升起那种期待。
只是这期待全凭周杨做主。
现在,他明显心情很差。
从酒店走到这都能感觉他是平和的,甚至还亲手做早餐,也就几句话的功夫,他脸色差的像饭店破产了。
她知道是从提钱开始,许是她不该说,可眼下真是穷途末路了。
手机软件里借的钱有利息,虽然这个月的钱汇走了,但下个月还有,工资明显倒不开,已经要走到利滚利的绝路里了。
她现在只想要钱。
周杨顿了一会,胸腔起伏变得轻缓,才轻声说:“不管什么事,先把饭吃了再说。”
吃过饭以后还能说吗?
蒋南眼里露出这样的疑问,周杨却故意躲避,目光看向她面前的豆浆,示意明显。
她深吸一口气,端起碗,小口啜着。
这么多年以来都没有早上吃饭的习惯,不管是在西城,还是东山港,现在是身体非进食时间,微热的豆浆灌进胃里,胃先不适应了。
腹腔里奇怪的拧动,不是难受,也不是舒服,是不适应。
她只喝了两口就放下碗,却对上周杨审视的视线。
“喝不下了。”她拿着筷子,看油条略微发愁。
“喝不下就吃油条。”
“油条也吃不下。”
空气短暂安静,蒋南心里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周扬却先她一步起身,宽大的手支在桌子上,手腕对着她,青紫色血管交错地蜿蜒着。
“早上吃不下太油的东西?”
他压着声音说话,像害怕吓着她似的,好脾气的报菜名:“粥?海鲜粥?小米粥?或者面?热汤面?水煎包?”
“不用了,谢谢。”
蒋南硬着头皮,无措地把耳边的碎发缕到耳后,一手拿包,一边抱歉地说:“我上了二十四小时班,现在只想睡觉。”
她想走,却被抓住手腕。
“那就在这睡。”
“不用了,谢谢。”
手腕上的桎梏挣脱不掉,他的手像镣铐一般把她钉死在屋里。
蒋南咬牙瞪他,周扬却浑然不觉,眼神无辜。
“床单新换的,放心睡。”
“我不想,你放开我。”
他看了眼透明拉门里的单人床,又看着急于挣脱脸色涨得通红的蒋南,忽然轻笑;
“当年的破门板你能睡,现在我这上万的床垫睡不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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