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西城以南,八百里外,东山港。
灯光如昼的商业街,最大的海港酒楼里,晚上七点,一天中最忙的时候。
入口处是点餐台,酒店以海鲜为主,靠墙的水箱里满满的鱼虾蟹,正悠闲游走,随着客人手指点到,一张网入水,十几分钟后,悠闲游走的鱼虾变成一盘菜摆在餐桌上。
再往里走,走廊尽头,员工专用洗手间,门上画满奇怪的字符,锁孔是一个空洞,那洞里,青烟正向外飘散。
“啧,苦逼,今晚又要熬大夜。”
布满水痕的镜子上,映出乔思思妆容精致的脸,她左手夹着一支烟,右手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划着,猛然停住。
她把烟叼在嘴里,拿起手机一目十行,“南姐,启初面霜九块五一瓶,囤吗?”
身后,暗灯下,靠在门边吸烟的蒋南吐出烟雾,脸色微白,眉毛揪着说:“上次大促好价多少来着?”
“八块?还是七块,我忘了。”
“我不囤了,还有三瓶。”
乔思思又松散下来,把手机放到洗手台上,机械地划着。
蒋南吸掉最后一口,享受般吐出,才懒懒挪到洗手台,把亮着的烟头浇灭,顺手扔进垃圾桶。
一颗口香糖递过来,她直接塞进嘴里。
水龙头哗哗流,她把手伸过去,潦草的冲了下就关掉,手还没干就捂住肚子,目光飘向乔思思的手机;
“有没有便宜的卫生巾啊。”
乔思思搜索一番,摇头说没有,“最便宜的还八毛一片呢。”
“那算了。”
蒋南双手支着洗手台,肚子痛得扭曲,像有一个打蛋器在搅动腹腔,连喘气的时间都不给,不一会儿,她的脸就白了。
乔思思知道她的毛病,熟门熟路地翻她腰包,从满兜的瓶盖里找布洛芬。
“真是有病,不说别的,咱们这工装就是宫寒套装了,哪有寒冬腊月穿短裙的。”
她指尖碰到一个硬板,急哄哄地掏出来,发现只剩一颗了。
“吃了吧,下班再买。”
蒋南脸上,后背都是虚汗,胳膊抖个不停,她嘴里又被塞进一颗药,正好和口香糖粘住,被她一并吞到肚子里。
她说:“还有烟吗?”
乔思思说:“有,但是……口香糖没了。”
蒋南虚脱地看着她,“真够倒霉的。”
在巨鹿啤酒公司当销售不太轻松,工作地点是饭店,但不能固定,一天得跑三到五家。
主要工作是推销啤酒,一件事但凡沾上推销,走向就变得不太明确。
巨鹿啤酒瓶身是绿色的,她们的工装也是绿色带白边,短上衣连肚脐都盖不住,短裙如果想盖住肚脐,下面就露底。
乔思思曾经痛骂设计这件衣服的人跟肚脐眼有仇,但又转脸说:“幸好老娘腰细。”
蒋南刚开始无所谓,后来添了个痛经的毛病,只能买一个同色腰包,腰包里粘着热贴,也仅能维持住站稳不昏倒。
她去看医生,诊断结果列了老长,冬天冻的,之前乱吃中药,节食导致的不调,情绪低落,全都投射到那处。
医生主张慢调,但抓了几次药,都没什么效果,最后医生也无奈,建议她去温暖的地方养着。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去过医院。
深夜,下班,酒楼只留壁灯。
蒋南迅速穿上棉袄,对比乔思思的穿着简直两个季节。
今天不巧,最后跑的店离宿舍有点远,公车也停了,只能打车。
□□攒了一沓,每月八号可以报,蒋南把最新打出来的车票摆整齐,放进腰包的拉链里。
宿舍三个房间,蒋南和乔思思住门口那间,上下铺关系,对面的铺位住着两个东山港本地的,也算一个小团体。
她们回去的时候,屋里漆黑,乔思思把灯打开,照例引来不满。
“外地人可真没素质。”
上铺的帘子被齐如意打开,露出长发覆盖的半张脸,她皮肤略黑,嘴唇厚实,头发还是自来卷。
每次吵架,乔思思都说她是赤道几内亚偷渡过来的,天天说别人臭外地的,其实整栋楼里数她最像外地人。
她拉着脸,厉声说:“乔思思,你是不是有病啊?”
乔思思就跟没听见似的,伸手从床底拿出洗脸盆,桄榔一声把洗面奶扔进去,“跟你比不了,把男人带回来过夜谁都比不呢。”
“你!”
齐如意火蹭蹭上,扯着帘子骂乔思思,乔思思翻了个白眼,故意大声哼歌去洗脸。
蒋南没有力气说话,平躺在床上,把药吃了,又把热水袋插电。
肚子绞痛到失去神智,连洗簌都没有力气,她估摸着还有两天就能结束,但这几天降温,打底裤还薄,天天被冻透,搞不好痛苦要延长。
而宿舍这种吵闹每天都在上演,因为下班时间不固定,很少同时回来,矛盾总无法平息。可是,如果同时回来,洗簌又会排队,也会吵个不停。
反正,天天吵就是了。
片刻的安静中,她昏昏欲睡,热水袋断电后被她塞到腰下,闭着眼睛把眼罩戴好,又熟练地塞上耳塞,胳膊还没收进被窝,就昏睡过去。
梦里,寒冬,她手冻得麻木,却不停敲打白色大门,她心里期盼着门开,她还知道会出现一双布鞋。
可是,不知怎么,不管她多用力敲,都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急的哭出来,直接惊醒。
搁在被子上的手冰凉,腰下的热水袋也没有温度,她把热水袋重新插电,缩在被子里静等。
天快亮了,透过没拉好的窗帘缝隙,能看到一条渐渐变蓝的天,这里的冬天不冷,几乎不下雪,可到这才知道,雪是在她心里下的。
冬季是啤酒销售淡季,只有在夏天,街边全都是地摊时,冰镇的啤酒才像流水线下来似的摆到桌子上。
销量不好,压力层层分摊,最后落在底层销售身上。
蒋南叼着烟,绿色的工装外套着棉袄,盖住短裙,只留一双细腿在外面。
“南姐,嘛去?”
乔思思头卡在门缝,露出滴溜溜的眼睛,蒋南吐出烟雾,指了指马路对面的银行,“汇钱。”
“又汇钱啊?”
她也小跑出来,嘴里叼着一支没点的烟,她没穿外衣,像活体啤酒瓶子跑出来,好在东山港的冬天树也是绿的,没那么扎眼。
她定住,烟怼在蒋南即将燃尽的烟头上,享受地吸了一口,发出灵魂上天的叹声。
“南姐,你要是养着米虫男朋友我可看不起你啊。”
乔思思斜眼看她,话语有警告的意味。
“放心,我不像你那么傻。”
“噗,扎心。”
乔思思有个考研的男朋友,租了个四十平的房闭门不出,日常开销靠她转账维持,考了两年,供了两年。
她赌气地说:“今年再考不上,我就跟他分手。”
蒋南说:“这句话快说烂了,死了之后直接刻在你墓碑上吧。”
“行,到时候你帮我刻,以此警醒世人。”
“别,我应该比你先死。”
汇完款,蒋南把单据折好放进包里。下午,她们在小吃店里吃完午饭,对坐着磨时间。
乔思思照着镜子补口红,啵啵抿颜色,明艳的西柚色均匀涂在嘴唇上,她唇角上翘,下唇略厚,口红颜色肆意施展,添了几分性感。
记得前几年还流行薄唇,口红也是越浓越好,好多人都去漂唇,结果被流行拍在沙滩上。
蒋南盯着她看,把她看得不好意思,又拿镜子照了一圈,确认没沾牙上。
“南姐,你总盯着我嘴干嘛。”
“因为好看。”
她记忆深处有个人是这样的唇型。
“真谢谢了,地球就剩你夸我了。”
临近过年,各个店都忙起来,销售也忙,不止忙,还有竞争压力。
一个店至少三种啤酒,这就是三波推销员。
很多时候,客人在外面点好了,她拎着送回包房时,会看到包房里已经站着别的厂家推销,屋里的点了,外面的也点了,只能舍弃一个。
虽然主动权在客人,也要看推销员会不会看眼色,第一时间分辨包房里谁有话语权。
这点蒋南还好,因为她不急躁,就算客人不要,她也一样的态度,酒怎么搬进来就就怎么搬回去,从不说累。
所以,很多人会觉得不好意思,下次再来时候只点她的,这份收入还算稳定。
好在当初没把自己的存款给殷凤娇,十四万还了一个欠条,又和陶思远交涉回去取衣服,那个夏天,她打了一辆电三驴停在洋房门口时,陶思远笑着拍手,感慨说:
“蒋南,你真是一次次拉低我对你的底线。”
蒋南不顾他冷嘲热讽,把属于自己的衣服和鞋,甚至沙发巾和摆台全拿走了。
陶思远的未婚妻也在,她靠在窗前,饶有趣味地打量蒋南一趟一趟往下搬东西,端着肩膀说:“亲爱的,她来得正是时候,不然还得找清扫工,也是大工程呢。”
那次拿回来的东西都挂到二手市场,整整卖了半年,得到的钱还了一小半。
殷凤娇的逃跑也给债主一个打击,他们怕蒋南也跑了,不敢再催促,期限延长,但是有利息。
下班后,蒋南照旧穿上棉袄,乔思思缩着脖子,白色风衣垂到脚踝,包裹住里面的清凉工装。
店门口,一辆劳斯莱斯忽然停下,车窗慢慢下降。
乔思思猛推蒋南后背,在他耳边说:“快过去,李老板。”
李老板叫李元朗,两年前认识的。
不过她对他没有关注,只听乔思思说过他离婚了,家里开公司,有个上初中的女儿。
门口遇见,应该打声招呼的,蒋南压下身子,冲李老板笑了笑,客气地说:“这么晚了才忙完?”
李老板车窗全开,露出清瘦的脸,因为保养得当,四十几岁看着像三十岁。
他笑着,声音有磁性,语调却不自觉威严,让人感觉在听领导讲话。
“是,年底了。”
他打开车门,释放绅士气质,“上车,我捎你们回去。”
“唉,好。”乔思思笑着要上车,蒋南一把拉住她手腕,语气带着疏离,“谢谢了,我们不回,还有点事要办。”
乔思思瞪眼回头,用口型说:“你咋又这样!”
微暗的车里,李元朗的脸晦暗不明,交错的街灯打在他眼神里,幽深不见底。
蒋南忽然觉得喘不过气,下意识后退一步。
也就一瞬,李元朗恢复平日的不苟言笑。
“好,你们小心点,太晚了,对女孩来说不安全。”
乔思思笑着,脸上扭曲得比哭还难看。
车尾灯消失在街角,她气得要死,“南姐,坐他车而已,不会怀孕的。”
天天下班晚,打车不好打,回去晚了又要吵架,这有个送上门的,她还给拒了。
看乔思思咬牙切齿的,蒋南说:“今天打车我花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乔思思站在路灯下,情绪有些压不住,“南姐,你们也认识三年了,李老板确实人不错,家里也有钱,你看他开的车,那可是劳啊!”
“我知道。”
蒋南招手拦车,耳边传来像唐僧一样的碎碎念,“你怕什么啊?傍大款有什么的,再说,你长得好看,看着也不像过苦日子的人。”
“我现在不就过苦日子呢。”
“这是暂时的!”乔思思扳过她肩膀,看着她眼睛,“你要是跟李老板了,后半辈子全是享福,三层别墅住着,劳斯莱斯开着,lv背着,还有什么比这更爽的吗?”
她眼神真诚,说得话是掏心窝子的,没有半句虚假。
这样累死累活的工作,只能住宿舍的生活,就算十年二十年也熬不出头,眼看青春已逝,有这样机会摆在眼前,难道不值得博一博?
根本不需要谈感情,美貌置换财富,平等交易,各取所需。
见她不说话,乔思思语气更凌厉,“难道你还幻想一生一世一双人,不管多穷,有爱就能饮水饱了?”
“不会吧!南姐,你都三十一了,理智点。”
蒋南扑哧笑出来,忽然有种陌生的熟悉感。她说这些话,竟然是从前殷凤娇说过无数次的,也是这些话,让她忽然想起她。
她现在很少想到她,关于母亲的记忆在日复一日的疲惫中消散。
随着债越还越少,连那股恨都渐渐淡了。
“你好像我妈啊!”
乔思思气得拍她一巴掌,“对啊,也就妈能跟你说这种掏心窝子的话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