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一晃就过去,绚烂的烟花把新年的欢乐带上天,再嘭地散开,坠落,均匀地撒给每一个西城的人。
不包括蒋南。
她再也没办法处理这致她于死地的日子,甚至记忆也变得模糊,警察局是她常去的地方,她木讷地盯着白纸黑子,愣是认不出。
她急,又不急,逼得警察没有耐心了她才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警察是个年轻小伙,听她说完狠拍大腿,一脸无语,“行吧,还是个不识字的。”
眼睛不好用了,耳朵竟然也听不懂,警察恨不得贴在耳边跟她解释案子进程,她却只说一句话:“什么时候能找到殷凤娇呢?”
警察耐着性子说:“得等,现在联网了,她只要乘坐交通工具就能确定位置。”
蒋南点头,似懂非懂,“那到底能不能找到呢?”
“妈的!”
警察冲空气挥拳,寻找脱身的理由。
蒋南不理解,又拿着纸仔细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她知道这是路线标记,到石市就结束了,石市应该很大,要不然,那么大个活人,怎么会找不到?
沈清到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可怜巴巴坐在椅子上的蒋南,她瘦得皮包骨,正捧着本子,虽然在看,眼睛却没有神。
她叹气,走到蒋南旁边,“走吧,回家。”
警察们松了口气。
回到出租屋,蒋南游魂般地回到卧室,卧室门外传来炒菜的滋滋啦啦声。
沈清厨艺极差,炒的菜空有卖相,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蒋南端着饭碗,机械般地进食,她尝不出什么味道。
“嘿嘿,你是第一个吃我做菜的人。”
蒋南听了却愣住,想了一会,轻声说:“很久以前,好像也有人这样说过。”
沈清安静地坐在旁边陪她,等她吃完,她才说:“先顾好自己吧,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觉得蒋南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遇到这样的丈夫这样的妈,左右夹击,可她自己一个人坑。
可是,日子总要过下去啊。
她得活着。
眼下,蒋南人不人鬼不鬼的,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就情绪激动,吵着闹着去追殷凤娇。
医生开了一堆药,她吃完就睡,人也变得呆滞。
她把蒋南额前的头发掖到耳后,温暖的手搭在她肩膀上,慢慢安抚着。
蒋南觉得这样很舒服,很熟悉,她侧头看肩膀上的手。
细滑,白嫩,可脑海里,却是一个宽大,粗糙的手。
记忆成了碎片,再也记不清完整的事物,她也碎得彻底。
日子浑浑噩噩的过着,她在床上和洗手间两点一线,饿了就焖一锅米饭,站在锅边拿饭勺挖着吃,吃完再去躺着。
后来沈清也很少来了,她小孩报了马术和冰球,再也榨不出时间来看她。
她索性放任到底,连衣服都不穿,头发没有补颜色,一半黑一半焦黄,懒懒垂在腰间。
早已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窗帘整天都拉着,她在床上躺着,有时瞪着眼睛,有时昏睡。
她能感觉到自己在某个悬崖边,身体已经垂在半空,只有手指还死死抠着石缝,就剩一口气了。
破旧的窗户缝上,苦苦支撑一冬的胶带终于坳不过风的侵袭,被吹开。
想象中的冷风没进来,却带进一阵花香。
蒋南躺在床上,空洞的眼睛终于转了几下。
她四肢无力,却挣扎着下床,扶着墙,抓紧窗台,她追随香气,看向楼下。
杏花开了。
整个小区的杏花都开了,巨大的粉色团子一簇一簇的,春风轻柔,舍不得吹落花瓣。
蒋南流泪,眼睛离不开那花海。
春天竟然来了。
她花了一天时间打扫房子,身体一阵阵脱力,她咬着牙,拿抹布把积了一层灰的地板擦得透亮。
傍晚,她换上牛仔裤和短毛衣,趁着楼下人少的时候下了楼。
小区住户变多了,楼下也热闹。
杏花树下,几个小孩在玩跳格子的游戏,蒋南轻轻走过,却被其中一个胖男孩盯住。
他大喊:“喂,阿姨。”
蒋南吓了一跳,转头看他,努力了很久却没说出话。
男孩攥着石子,从格子里跳出来,他脸透着红,脖子上全是汗,他认真地说:“阿姨,你太瘦了,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奶奶做的红烧肉特别好吃。”
蒋南提起的心落地,她有些无措,时间太久没见人,连和小孩子的社交都变成压力。
她磕磕巴巴地说:“哦,好…谢谢,谢谢你。”
男孩直接抓住她的手腕,胖胖的手粘腻有力,另一只手指着一楼带花园的房子说:“那就是我家,你要是饿了,就敲门。”
蒋南不习惯被抓着,极力挣脱。又后知后觉地抱歉,连忙点头,后补了一句,“好,好的。”
小区门口的商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起来的,一家挨一家,早餐,复印,小吃,面馆,理发,连成一线。
蒋南走进理发,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陌生,丑陋,像刚从难民营里出来的。
“麻烦,剪短。”
她又去面馆,点了一份牛肉面。
可能是最近盐分摄入过少的原因,她觉得汤底巨咸无比,她要了一瓶水,把面条顺下去。
结账的时候,她看到门口贴着一张写着招聘的纸,她指着那,问:“还招人吗?”
老板娘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正低头从破旧的腰包里掏钱,她惆怅地说:“招啊,招不来啊,可费劲了。”
蒋南接过她找回的钱,扬脸看她,“我能干么?”
老板娘愣了一下,眼神严苛地看着蒋南系上一根线就能飞上天的风筝身材,这柴火似的胳膊腿,有劲吗?
“没关系。”
蒋南接收到拒绝信号,转身要走,肩膀却被按住,随即撞进城墙般的柔软里。
老板娘叹气说:“瘦是瘦了点儿,明天来试试吧。”
越过春天,度过夏天,秋风吹落树叶,铺满牛肉面门口的小路。
店里的活很累很累,每天要干十二个小时,深夜回家时,往往连洗簌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好处是,她胖了点,骨架被饱满的皮肤覆盖,看着不那么可怜了。
但沈清却说,她这是累丑,再这么干下去和她老板娘差不多了,往那一站城墙似的厚,四十多岁的人见了她都要喊一声大婶。
蒋南倒是无所谓,她现在想的是还钱。
十月初,陶思远再婚了。
同时,沈清推着一大车行李在机场大厅等她。
“没想到送我走的只有你一个。”
她坐在行李箱上,头发盘到脑后,用一根木簪固定。
机场里喧闹不断,十一黄金周,人群都聚集在机场车站,去旅游,去探亲,只有沈清,是逃难。
蒋南站在她旁边,心绪复杂。
好在沈清不是优柔寡断的,她拍了拍蒋南的肩膀,笑着说:“原以为我能比你强点,结果也落到这种下场。”
“你还好。”
“好什么啊!”她看着她,笑得比哭还难看,“这下我出去也得找餐厅刷盘子了。”
蒋南轻笑,“放心,会过去的。”
她们第一次见面时,谁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富贵没得到,连全身而退都成了奢求。
蒋南没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和她一样,都是案板上的肉,具体什么样的命运,要看锤子的心情。
十月末,房东开始催缴下一年的房租,蒋南也在面馆提了离职。
老板娘金姐心情复杂,起先她还以为这女孩也就干三天,一定会喊苦喊累不干了,没想到这么有韧性,累到脸色发白还死死坚持。
苦日子难熬,她知道。
用了大半年的员工要走,她心里不舒服,晚上提前关了门,特意做了几个下酒菜,拉着蒋南坐着对饮。
“小蒋啊,你这冷不丁要走,姐挺舍不得的。”
她灌了半杯啤酒,又送了两粒花生米进嘴,胖胖的脸上感慨万千,“姐活了四十多年,看人还是很准的。”
蒋南双手捧着啤酒,认真听她说话。
“哎!对,你就这副表情。”
金姐大嗓门吼了一句,伸手把她捧的啤酒哐当放到桌子上,又掐她的脸,她手劲极大,痛得蒋南冒虚汗。
“我掐你,你都不知道反抗?”
她半欠着身,满是醉意的大声喊:“打我啊!”
蒋南伸手,用力拍她手腕一下。
“没吃饭吗?像蚊子叮似的!”
蒋南又打了一下,脸上的手指像钳子似的死死咬住,她不停地打金姐胳膊,像打在石像上似的,掐脸的手指倒越来越用力了。
“啊!”
她抄起桌上的扎啤杯,用全力打在金姐脑门上。
瞬间,脸上的钳制消失,随即,庞然大物倒地,带着桌子上的酒瓶落地碎裂。
金姐躺在地上,额头流血,顺着太阳穴渗进发丝,又流到地板上,鲜红扎眼。
蒋南脸色苍白,抖着身子,跪在她旁边大哭。
金姐眼皮动了动,手艰难抬起,无力地抓住蒋南的胳膊,翻着白眼说:“哭丧呢?叫120啊!”
医院里,灯火通明。
金姐的头包裹得像雪球一样,她靠在床边,半眯着眼看蒋南。
蒋南绞着带血的手指,不停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金姐无所谓的样子,直盯盯地看她,“你做得对。”
蒋南红着眼睛看她。
“活着不容易,尤其是你这样的,一看就好欺负的女孩。”
“你从我这走,记住一个道理,不管是谁欺负你,你就反手打回去,不管是谁,人只有真疼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怕,明白吗?”
蒋南眼眶发热,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从小,她耳边听到的都是:要会看眼色,别招人烦,要是别人打你,就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偏偏欺负你呢?
她反思,她自查,最后是这样的下场。
蒋南用力点头,忍着眼泪,“我明白。”
“我二百多斤,你才八十几斤,你拿个扎啤杯也能把我放倒。”
“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医院,警察,满地都是。不是我进就是你进,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别那么软了。”
蒋南偷偷抹眼泪,红着眼睛说:“好,我记住了。”
金姐欣慰点头,话锋一转:“不过不能白打,你得把医药费和误工费付了,压的二十天工资不发了,你明天就走吧。”
西城没变,她穷时,富时,落魄时,城市都是这个样子,街边的树春天开花,秋天落叶,循环无数个冬夏。变得只有人。
她不知疲倦的往前走,天刚微亮,空气泛着凉意。
出了医院往南走,街道有些熟悉,这是老城区,楼墙斑驳,白色油漆写着大大的‘危险’,她看向小区门口,上方四个大字:景顺小区。
好像就是在这,遇见过一个男孩。
很久远,好像上个世纪。
她努力回忆,却只能记得蹲着的背影,衣服有些短,露着脚踝。
肩膀上的坏口她记得,布鞋也记得,他煮面的味道也记得,为什么唯独记不得他呢?
煮的面?在哪煮的面来着?
明明是刻在心里的记忆,此时却只记得零星碎片,她脚步慌乱,有些无措。
小区门口的公交站,椅子上坐着等车的人。
她扶着站牌,努力回忆,却发现,不止他,就连她觉得最痛苦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了。
那些从前一想到就喘不过气,心如刀割的画面,竟然也像秋风吹落的树叶,再也追寻不到了。
她捂着心脏,大口喘气。
游魂般往前走,脑袋里一片空白,她还记得去年冬天生不如死的日子,可具体因为什么,却忘得干干净净。
可是,怎么觉得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呢?
是什么呢?
街边的店铺都没开门,最边上的洗车行,门却是开着的。玻璃满是污渍,上面贴着一张白纸,写着巨大的两个字:出兑。
牌匾已经撤下,破破烂烂的扔在地上,旁边是一堆坏掉的工具,缺棍子的拖布,只剩一个头的水枪,不规则的烂木板。
不远处,静静躺着一个锅。
蒋南怔怔地看着,她记得它曾经的样子。
此刻锅盖已经变形,锅身满是沙土,电源线则像跟麻绳似的扔在两米以外。
她走过去,拾起锅,又把电源线卷起放在锅胆里。
当她抱起锅时,心里忽然平静,那些堵在心口的忧郁尽数散去,有个声音在心里说:既然已经忘了,就不要再纠结执着了。
冷风吹过,吹起她齐耳的短发,吹进她光洁的脖颈里,她没闪躲,肩膀挺得更平,不再看满地狼藉,转身往回走。
路边的杨树不停飘下枯叶,被风吹到墙角,几个月前还翠绿的叶子失去生机,她看着一堆又一堆的枯叶,忽然记起他的名字。
周杨,杨树的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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