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张叔还是没回来。

    蒋南把留出的饭和菜放进锅里,收拾好厨房,擦手的时候,被站在门口的殷凤娇看得发毛。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殷凤娇盯着她,语气带着审讯的意味。

    蒋南想混过去,因为心底觉得,就算是亲妈,也不一定会理解她做的决定。

    “在老宅住了几天,差点死了,来你这回回血。”

    “没出息。”

    殷凤娇斜了她一眼,嘴巴不停,“你本来就没见过什么世面,给你机会都不知道利用,还往回跑,真是白给。”

    “嗯嗯,我白给。”

    蒋南油盐不进,说什么她都顺着。殷凤娇拳头打在棉花上,正气闷呢,忽然想到中药的事。

    “最近喝没喝?”

    “什么?”

    “啧,药啊。”

    蒋南躺在沙发上,闷闷地说:“喝着呢。”

    “真是的,忘了这码事,早知道你吃中药,晚上就不该吃饭,你也是没有自觉,两个大馒头怎么塞进去的。”

    “我中午没吃,挺饿的。”

    “饿也忍一下,等怀孕了随便你胖。”

    蒋南太阳穴突突跳,眼看话题来到雷区,话锋一转,“我今晚在哪睡啊?”

    殷凤娇说:“沙发。”

    “为什么啊?跟你睡不行吗?”

    “跟我睡什么?”殷凤娇吸溜一口热水,看了眼挂钟,说:“万一你张叔回来了呢,你在沙发对付一宿吧,”

    “不要,我在我房间睡。”

    “你房间现在是杂物间,等收拾出来了天都亮了。”

    蒋南的心脏逐渐缩紧再缩紧,像在逼狭的角落蜷缩,又像在无边的旷野里迷路。她像被丢在垃圾桶的洋娃娃,眼神茫然。

    她怔怔地说:“那我的家在哪呢?”

    殷凤娇没理会她的诘问,正从卧室的柜子里掏出旧睡衣。

    这还是蒋南大学时穿过的,在柜里叠放好几年,刚一拿出来,有股浓重的棉布味。

    “对付穿一宿吧。”

    睡衣摆在沙发上,而且带着条件,一夜。像旅人一样,明天早晨太阳升起,她要把睡衣叠好还回去,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殷凤娇在洗手间刷牙,一嘴的泡沫。

    蒋南抱着睡衣,靠在门口,呆呆地看她把牙刷得咔咔响,殷凤娇看着镜子里的她,含混不清地说:“干嘛?”

    “我要离婚。”

    噗!

    细碎的泡沫喷在镜子上,倒映着两张表情不一的脸,蒋南看着镜子里震惊的殷凤娇,平静地说:“我要和陶思远离婚。”

    “你疯了!”

    殷凤娇几乎是尖叫般地吼出来,随着她这声喊,嘴里残留的泡沫全都喷出,她把牙刷摔到地上,怒不可竭地说:“你脑子坏掉了?”

    自从结婚以后,很少看到殷凤娇这样暴怒,蒋南忍着眼泪,说:“没坏,真过不下去了。”

    “有什么过不下去的?”

    殷凤娇怒极反笑,叉着腰顺了好几口气才说出话。

    “你吃好喝好穿好,住大房子,人家没嫌弃你不能生,你倒先不满意了。”

    “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废物,普通人高攀都攀不上的人家,求着你嫁进去,你倒先摆起臭架子了。”

    蒋南心里早就做好会挨骂的心理准备,殷凤娇的嘴巴出了名的尖利,让她把火撒出去也好,反正这个难关早晚要过。

    就怕,挨骂也不是轻松就能扛过去的。

    “你现在就给我滚回去道歉,要不然我就不是你妈!”

    “妈。”

    “别叫我!”

    蒋南哽咽地说:“你觉得高攀是享福,其实是吞针,三年了,我真的受够了。”

    殷凤娇处在一点就炸的状态,女儿这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在她看就是矫情,她冷哼道:“还吞针?要是我的话,吞导弹我也愿意。”

    “你就是好日子过多了,现在你离婚,被扫地出门,你就觉得你能过上好日子?”

    殷凤娇把鄙夷摆在脸上,“就你这样的,出去扫大街都抡不动苕帚。”

    她越说越生气,最后打开门,指着楼道说:“现在回去,我这就不留你了。”

    蒋南眼泪刷刷流,委屈地喊她妈。却被殷凤娇粗暴打断,拽着她胳膊把她推到楼道里,隔着门喊:“马上给我滚回去道歉。”

    楼道里的声控灯被震亮,昏黄的灯光因为电流不稳一闪一闪。蒋南怔怔地站在门口,风吹得脸好凉,她摸了一把,全都是眼泪。

    去哪?哪是家?

    回去道歉,为什么?道歉了就是妥协,老宅她一天都呆不下去。

    除非她死掉了。

    为什么唯一的亲人也不理解她?不理解也就算了,就像她犯了什么大罪似的,连前因后果都不问,错就扣在她身上。

    殷凤娇对于她,一直都是伤口上撒盐,从小到大,她不管是犯错还是受委屈,最怕的是殷凤娇对她的迁怒。

    万事都是她的错,是殷凤娇的人生真理。

    她养成这种温吞的性格,宁可不出头,也不想说错话,都是从小到大挨过的打攒起来的。

    明明应该互相依靠的母女,却总在撕破脸的边缘。此刻,她一直惧怕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秋风刮着破旧的单元门,时不时传来刺耳的声响,眼前的门里却安安静静,她听不到妈妈在门里的声音。

    她站在门口无声流泪。

    直到脚被冻僵,她低头,才发现还穿着室内拖鞋。

    鞋和大衣都在屋里,手机在包里,包在沙发上。她用袖子把眼泪擦干,手伸进裤兜,只有两块钱,还是买馒头找回来的。

    过了晚高峰,公交上的余座充足。

    最后一排的靠窗位置,蒋南抱紧胳膊看向窗外,刚才冲出小区,正好一辆公车停在路口,她想都没想就上车了。

    夜晚,秋意正浓,满地吹落的树叶,霓虹却不理会季节的更替,时刻都缤纷夺目,不停变换颜色。

    曾几何时,她也向往那样的世界。

    在她冷时,饿时,无比期待白马王子救她出苦海。大多女孩把童话故事留在幻想里,可她却进入童话。

    现在看来,无非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而已。

    哪有白马王子,都是权衡利弊的人类罢了。就连她,当年结婚的时候,也因为嫁给有钱人得意过。

    世间没有平白无故的付出,既然得到利益,理所当然要拿出一些东西来换,现在,她什么都拿不出来了。

    公车一站接着一站,蒋南不知道这车通往哪里,车上的人越来越少,窗外也越来越黑。

    后门开了,蒋南下车,脚上是玫红色塑料凉拖,身上穿着短毛衣,下身是牛仔裤,刚踩到地上,脚就被风吹得冰凉。

    夜深了,寒意越来越重。

    街边的店铺几乎都关了,蒋南吸了下鼻子,打了两个喷嚏。

    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一些,她想找这辆车的发车站,按理说就应该在马路对面,可走到街尾了,还没发现站牌。

    蒋南捏着一块钱,走进路边的便利店。

    营业员是个胖乎乎的女孩,她探出头,上下打量蒋南,又没兴趣地收回视线。

    “不好意思,请问这附近的公车站牌在哪?”

    蒋南牙齿打颤,抖着音问女孩。

    女孩又抬眼看她,想了一会儿,才说:“往右走,那里有个小区,小区正门是站点。”

    说完她又问:“你要坐几路?”

    蒋南苦笑,“不知道,随便几路都好。”

    “那你得快点,太晚了,车都要停了。”

    “好,谢谢你。”

    出了门,往右走,果然有个小区。小区门口的保安亭里亮着灯,一个身穿保安服的男人疑惑地看着她。

    蒋南往上看,哥特式的大门上印着四个大字:景顺小区。

    好熟悉。

    具体哪里熟悉她也忘了,总之,门口确实有个大型公交站点,夜深了,那里空荡荡的。

    她小跑过去,坐在冰凉的椅子上。

    许是冷风吹得她清醒,现在倒不急着坐车了,坐上了又怎样呢?还是没有地方去。

    索性就躺在椅子上睡一夜也好,是死是活明天早上再说。

    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没挨过冻。

    末班车闪着灯驶来,停在站牌前。司机探头看了一眼,又毫不犹豫地关上门,就这样开走了。

    蒋南直挺挺地躺在椅子上,看着闪着红灯的公车消失在路口后,她闭上眼睛。

    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纷杂的思绪渐渐清晰,她抽离身体,作为旁观者审视自己的人生,最后,得出结论:

    她拥有的东西,全都明晃晃地刻着别人的名字,只有流出的眼泪是她自己的。

    这样的人生,真是她想要的么?

    “喂。”

    头顶传来清朗的男声,椅子也猛地震动,似乎被踢了一脚。

    蒋南眨眨眼,眼泪顺着眼角经过太阳穴,最后流进发缝里,她抹了一把,努力看清来的人。

    只是哭了很久,眼前模糊不清,只看到瘦高的黑色人影。

    她坐起来,低头抹眼睛。

    眨巴几下,眼前才渐渐清晰,然后就看到一双黑色布鞋。

    她慢慢往上看,工装吊腿裤,装着挂面的购物袋,思远洗车行的名牌,然后…是一张戴着棒球帽的脸。

    “是你?”

    男孩看她清醒,才平淡地说:“你要是想睡,就去那边的at里,那有监控。”

    蒋南顺着他的手指,看到街尾果然有个绿色发光牌子,上面写着:24h自助银行服务。

    她抽泣着说:“我为什么去那里睡?”

    男孩语气依旧冷淡:“在那遇到歹徒的话能照到他的脸,对破案有帮助。”

    蒋南这才明白他说的意思。

    “关你什么事啊?”

    她没好气地回顶他,他果然知难而退,轻飘飘地说:“确实不关我事。”

    还没说完,他就转身走了,轻盈的身体跃下站台,顺着整齐的红砖人行道往前走。

    路的尽头,是巨大的灯牌,上面闪烁着:思远洗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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