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柳庄不算小,有两千多口人。
村中最大的建筑是原来柳大户的宅子,现在当然已经不是他的了,宅子的一大半被拿去做了小学校,另外一小半做了白柳庄村公所。
这天清晨,天色微明,白莽走进了村公所。
以前白莽是一个无本钱的商人,仗着一张利嘴上城下乡,专做掮客的买卖,粮食也贩,牲畜也贩,布匹也贩,反正只要不是作奸犯科能赚钱的买卖他都敢干,社会面上朋友不少。
他不是个老实人物,心思缜密,以会算计而混世界。
他最爱的是穿一件长衫,戴一顶礼帽,拄着文明棍四处招摇,冒充读书人,其实他识字有限,会记账会写自己名字罢了。
这决定了他的格局不会大,常常以为有了派头就是有了面子有了格局。
所以人群前面他绝对不会去干一点点体力活,就是贩一只羊,东乡走到西乡,他也动辄雇人替他赶羊。
每每遇到了他以为的大生意,他还要穿上他的一双皮鞋,雇一顶轿子去城里茶楼与人见面。
可是他又没有本钱,挣一点中间费罢了,还不敢作奸犯科,能有什么真正的大生意轮到他做?又如此瞎摆派头,开支肯定大,当然也就发不了财。
所以他又是驴粪蛋子——表面光,事实上是一个穷人来的,家中只有土地两亩,连一家吃食都裹不住。
可是新社会来临,穷人身份救了他,没把他打成奸商。他得以回乡分了土地,老老实实做了农民,安分种了一年地,虽然辛苦,也是无法。
时代的大潮滚滚而过,近两年他也学着改变了穿长衫的习惯,上身穿了一件对襟黑褂子,下身穿了一条大裆裤,脚下蹬了一双烂布条编就的草鞋,还刮了一个光头。烟卷也不抽了,在腰里别了一杆旱烟袋,怎么看都是一名侍弄庄稼的好汉了。
昨儿在家中他看见了女儿白朵晒白毛巾,一问之下,心中计谋顿起,霎时间看见了他脱离农业劳动的好日子,“朵儿,欧阳公安好像没有家吧!你”
谁知道有其父必有其女,白朵小小年纪也是个心思缜密又厉害的丫头,当即把他顶了回去:
“爹,您老人家莫乱想,我还在读书上学,人家欧阳公安也没那意思。新社会了,您可别卖闺女,犯法!您也别出去胡咧咧败坏青姐和您女儿的名声,我可不依。”
白朵口中所谓的读书上学读的是识字班,读了一年多了。
“女子无才便是德”,按照白莽的意思,早就不应该读了,可是读书不要他出钱,白朵又答应了不误家中活计,他也拦不住。
再说办识字班人人读书识字是新政府的命令,他也不敢下死力去拦。
见女儿不听话,只好另辟蹊径,来村公所寻他的堂侄白胜施展他的计谋。
白胜既是他的侄子也是白柳庄农协主席,官面上的人。
“白胜你看看。”
白胜看了看白莽扔在桌上的白毛巾,抬起了脑袋,“一条洋毛巾?怎么啦?”
“我家里你妹子忽然有了这一条洋毛巾,问她,说是欧阳公安送她的,欧阳公安为啥平白无故送她洋毛巾?”
突兀而来,白胜哪里能知道,但他知道这种事情闹起来可不小,黄花大闺女沾上了男女之事,只要闹起来,有的是无关闲人跟着胡闹发泄。
白胜沉吟了一下,拿起毛巾塞进了白莽对襟大褂的兜里,“三叔,先莫声张。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朵儿她怎么说?”
“这还用调查?这毛巾得卖五万块钱吧?到了这个地步,死妮子说的话还能信!她说人家好心带了柳青和她去医院包扎伤口,然后一人送了一条洋毛巾,天下能有这种好人?镰刀不小心割了手而已,大张旗鼓送去医院花钱包扎,再送这么贵的礼物!无事献殷勤,非”
“行了,三叔,别往下胡咧咧了,那是您女儿。您没和别人说这事吧?”
“你当我傻啊!”
白莽假装生气摆出了一副你小瞧我的神情,“你叔我也是走过州闯过县的人物,能把家丑四处宣扬?这不为了避开人我才起个大早来寻你说这事。”
白胜心中松了一口气,他这个贫协主席工作能力和热情都有,也识得几个字,对上面下来的政策他都非常支持,只有一样例外,那就是男女自由恋爱,只是从不表露罢了,也幸好白柳庄还没有出现过自由恋爱的未婚男女。
有时候他在外边听见了因为自由恋爱而起的闹剧,心中还免不了暗自得意,“我白柳庄民淳俗厚果然不是盖的。”
民淳俗厚这个成语是柳大户教给他的,他能识几个字也是柳大户手把手教的。
他原来是柳大户家的长工班头,风暴来袭,工作队进村,柳大户走进他的屋里头对他说道:
“我这偌大家产本来就不是我的本事弄来的,如今失去也不可惜。天下大势如此,也不能算我对不起列祖列宗。这些年你替我经管家业也不容易,我看得明白,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你站出来把我的家产分给乡亲们吧!切记不要丢了咱们村传承了几百年的民淳俗厚的传统。有皇上的时候,咱们村寨墙上有这块匾的,后来闹孙文,被乱兵拿去烧了。”
白莽见自己侄子又沉吟不语,老实不客气拉过一张凳子坐了,掏出烟袋挖了一锅,“嚓嚓”两声打着了火镰,点着了烟,先递给了白胜,“来一锅?”
白胜摆了摆手,“戒了。您老人家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新社会我懂,咱不能像以前那样兴师动众打上门去,这叫封建糟粕。但也不能随他胡搞吧!谁知道他成家没有。”
白胜听得明白,其实他叔叔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寻他来是要他拿主意的。
“这样,三叔你先回去,我这里调查调查再说。还有,您老不去寻人家欧阳公安很对,但也千万莫去寻人家柳青姑娘,她家是烈属,冒犯不得,兴许根本是柳青的事呢!如果是柳青有事,我去寻她哥哥柳白说话。”
“那就任由人家欺负你妹子?”
“什么话!查一查再说嘛!现在男女自由恋爱又不犯法,现在的世道,你难不成要搬出祠堂家法不成?”
门口忽地一暗,一个声音传来,“谁要搬祠堂家法!依我说祠堂拆了算了,拆下来的东西正好拿去修桥。”
白莽回头一看,进来的是民兵连长柳东。
“哼!”
白莽哼了一声,“说的什么话。”
然而柳东见了他,不仅不在乎白莽哼他,还马上堆起了笑脸,“呀!三叔是您呀!”
又忙不迭伸手入兜,掏出了一包“飞马香烟”,“三叔您尝尝这个,昨儿去集训在区上买的,一直不舍得抽。诺,您看,还有十几颗呢!都送您老人家得了。”
看见飞马香烟,白莽咽了口唾沫,以前的他是打死不抽旱烟的,都是洋烟不离嘴,点烟也要用洋火,不用火镰。
哈德门才是他的最爱,飞马偶尔抽一抽,今时不同往日,不要说哈德门了,飞马他也好久没见过了。
但他是爱面子的人,不能伸手接烟就接人家一盒子!伸手接过,抽出一颗,又扔了回去。
“你小子哪来的钱买这高级烟?其实洋烟没劲,不如旱烟好抽,你们年轻人抽的是面子。”
“对,对,您老人家说的对,其实我不会抽烟的,见人家买也跟着买了,抽着玩的。您老人家会抽烟拿去抽吧!”
说着话,柳东走上一步,把烟塞入了白莽的兜中,死死摁住了,又说:“俺家今年棉花可卖了不少钱,我爹和我商量着准备翻新房子呢!一盒烟不算啥。”
白胜在一旁见了心中反感,“抽烟说抽烟,你显摆什么有钱呢!不稳重。分了地之后,白柳庄谁家缺钱用了?”
可是他在柳东面前更关心祠堂的事情。柳东正在鼓动人投票拆了祠堂去河上修桥,推掉祖宗神位,这个他可坚决不能答应。
“没谁要搬祠堂动家法,早起无事,我和三叔正在批判封建礼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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