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医生打量着眼前的男人,颜东铮他哪会不认识,一到农忙,就过来找他缠磨着开病例,烦都烦死了。
只是,这会儿看着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身正眼正,衣服穿得规规矩矩,钮子扣到了上面最后一粒,说话不疾不徐,平静淡然、温和有礼,哪还有往日吊儿郎当、不着四六的样子。
“颜东铮……”陈医生犹豫着。
“陈医生有话请讲。”
陈医生:“……你这样我倒是有些不习惯。”
颜东铮眉眼微闪,伸手解开两袖和颈下的钮子,袖子一捋挽至手肘上下,双手插兜,身子斜斜一站,眉毛微抬,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这样呢?”
陈医生无语地点点他:“我就说你怎么突然在我面前装相,原来也是得到消息了呀。”
颜东铮扬眉,虽不知道陈医生说的“消息”是什么,却没有多言。
多说多错,他虽有原主的记忆,跟他却是完全的不同两个人,硬要装成原主,有点难。
他身上的壳是由成长环境,学识、见识、官场经历组成的,一朝打碎,他还是他吗?
“你既然没有报名参加高考,想来也是打了回城名额的主意。这次名额,我们连分了十个。秧宝脚踝上的毒素发现时已经蔓延至小腿,我医术有限,没有办法帮她清除干净,我给你开张转院证明,天亮后,你拿着找连长,为了孩子,相信他会给你一个回城名额。沪市中医院的陆铭大夫,一手针灸拔毒国内无人能及,到了沪市你带秧宝去找他。”
颜东铮一愣,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给自己这么大一个人情,不过不管是为了什么,秧宝的脚重要。
道了句谢,颜东铮双手接过转院证明,跟陈医生借了本毒物百篇,拿着回了病房。
护士已经给秧宝挂好水离开。
她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身上发着烧,按陈医生的说法,毒素不清,低烧难退,水的作用不大。
颜东铮探身摸了摸秧宝的额头,微有汗意,颈下后背更是一片潮湿。
请值班护士帮忙照看下秧宝,颜东铮又回了趟家,翻找出秧宝的衣服、小毛巾,提上暖瓶、搪瓷盆、饭盒,带上钱票。
想到原主还有两个儿子在医院,迟疑了下,颜东铮又转身回去,给颜懿洋、颜竟革各收拾了套换洗衣服。
医院食堂供有热水,两分钱一瓶。
颜东铮打一暖瓶,倒些进搪瓷盆,兑上凉水,端进病房请护士帮忙给秧宝擦擦身子,换身衣服。
他则拿着颜懿洋、颜竟革的衣服去了隔壁病房。
一间病房三张床,医院为了好照顾四个孩子,这间加了张小床,俞舒雅睡在上面,张兰坐在床头守着,见他进来,起身招呼道:“颜知青来了。”
颜东铮微一颔首,走到颜懿洋、颜竟革两床中间,左右看了眼,放下衣服。
张兰:“他俩刚退烧睡踏实。”
颜东铮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张兰一愣,她长得漂亮,气质温婉,颜东铮哪次见她不搭讪、说笑几句,今儿倒是沉默,是担心秧宝脚上的毒吗?
秧宝病房的门关着,护士还没有出来,颜东铮站在走廊的公布栏前打量着上面的宣传标语。
横排,缺胳膊少腿、没有半点风骨的字体,配着夸张的宣传画,看得颜东铮蹙了蹙眉。
房门打开,护士出来道:“秧宝爸爸,好了。你进去吧,有什么事叫我,我就在护士站。”
颜东铮道声谢,转身进屋。
秧宝醒着,一身清爽地坐在床上,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颜东铮心下一突,扫眼左右两床睡得呼声震天的病患:“明珠不认得爹爹了?”
秧宝双眼一亮,欢喜道:“丞相爹爹!”
“是我。”颜东铮眉眼舒展,几步上前,护着她还在挂水的左手,小心将人抱起,低声道,“明珠什么时候来的?”
秧宝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小脸贴着他的脸蹭了蹭,跟着小声道:“今天。爸爸呢?”
“跟你一样。”
“哇,统统真好!”
“统统?”
秧宝吓得一捂嘴,统统说,它的存在不能让人知道,要保密。今儿是见到丞相爹爹,太高兴了。
颜东铮看她捂着口鼻,古灵精怪地转着眼珠想主意,好笑地抬手压了压她耳侧支棱的头发:“明珠渴不渴?”
秧宝松了口气,放下手,摇摇头:“爸爸,我现在叫秧宝。”
“好,秧宝。”颜东铮笑道,“入乡随俗,爸爸懂得。”
“嘿嘿爸爸,今儿我好开心啊!”
颜东铮莞尔:“爸爸也好开心!”
说了会儿话,秧宝怏怏的揽着颜东铮的脖子,下巴枕在他肩头,目光一下一下溜过门口。
“秧宝看什么?”
“妈妈,大哥,二哥。”
颜东铮一愣,瞬间心里不是滋味了。他知道明珠一直羡慕别的孩子有妈妈、哥哥,眼下梦想成真,让她舍弃……
“爸爸,我头疼,难受。”
颜东铮知道这是中毒症状,陈医生说了,后继还会出现烦躁不安,呕吐、畏光、恶心、嗜睡,呼吸急促等情况1。
“爸爸帮你按按头,抱着你睡好不好?”
“会不会累着爸爸?”
“不会。睡吧,爸爸在呢。”
“嗯。”
秧宝难受的不行,好不容易哄睡了,却也皱巴着张小脸,颜东铮看了会儿,坐不住了,记忆里连长上午在胶林上工,下午才去西南坡开荒砍坝。
看下时间,凌晨四点多,上半夜雨就已经停了,这会儿连长多半已组织人去胶林。
托护士帮忙照看一下秧宝,颜东铮去食堂订了三份蛋羹,拿着陈医生写的转院单子急匆匆去找连长。
11月初的热带雨林,天气暖和、多雨,为橡胶的开割期。
清晨,天刚蒙蒙亮,知青们头顶胶灯,腰别胶箩,手握月牙形的割胶刀,已穿梭于一棵棵橡胶树前忙碌开来。
“颜知青,你们家孩子没事吧?”有相熟的见他过来,询问道。
颜东铮没回答,四处看了下,问道:“看到连长了吗?”
“在上面,你顺着这趟胶林往上走。”
“好,谢谢。”
连长忙着割胶呢,见颜东铮过来,脸一沉,喝道:“你不在医院看孩子,大早上的跑回来干嘛?想上工呀?”
颜东铮等他把一块引流用的铁板敲进橡胶树,胶刀快稳准地绕着橡胶树噌噌噌割开乳管,眼看着奶白色的乳胶点滴渗出、汇集、沿着螺旋状的割痕在铁板的引流下流向胶碗2。这才把陈医生写的转院单子递给他:“秧宝难受得一夜没睡踏实,已经出现头疼、头晕症状,我想今天就带她去沪市中医院。”
“请假?行呀,我给你批一个月。”
颜东铮深遂的瞳孔里一片沉静平和,就那么看着他。
连长嗤了声,哼道:“就知道你小子不老实。谁不想要回城啊?人人都像你一样,有多少个名额也不够!而且你有没有想过,你带着秧宝回去了,沐卉和另两个孩子咋办?”
咋办,颜东铮自然是不愿管的,上辈子他被家人宗族百般逼迫陷害,骨子里早已没有宗族观念,哪有什么兴趣替原身赡养妻儿。
颜东铮:“拿到名额的条件是什么?”
连长:“……”
秧宝几个孩子跑进原始森林,真要论起来,也是他们巡查不力。颜东铮借此要一个回城名额,他还真不能说什么。
从连长办公室出来,颜东铮去财务室。
刚来建设兵团时,原主等一众知青每月工资是26月,加两元的边疆补贴,共计28元,女生会多五毛钱的卫生费。
伙食费7元,发工资时会计直接扣除。
饭票40斤,没有菜票,打饭时会配一份菜,多是没油没味的水煮茄子、冬瓜、南瓜等。有时,大锅菜用橡胶油炒,吃到嘴里发黄麻嘴,只能就着盐水下饭。当然,没菜时酱油泡饭也没少吃。
因为没有饲料,猪只能放养,满山遍野地跑着吃点芭蕉芋、野草、树根和掉落的果子,不长膘,那么大一个连队,便是一个月杀一头,也只能尝口荤味。
不过原主是个能折腾的,多数知青一发工资,大半就寄回家了,他从不,当然家里也不缺他那点钱。
农场离公社不远,公社有商店、集市。
点心、糖、炼乳、果脯等能买到手的,原主是来着不拒,到了休息日,镇上的国营饭店更是他的首选目标。
除此之外,他还常跑去傣寨,用不汉不傣的语调跟种菜的大爹买韭菜花、蒜薹、辣椒、番茄、黄瓜等,回来请相熟的女知青帮忙炒熟下饭,时间长了去傣寨蹭饭更是家常便事。
如此到了七十年代初,结婚有了小家,两人照样吃食堂,点心、奶糖、小菜贴补。
这期间,按照资历统一调过一次工资,连级干部,48到545元不等,大部分老职工是42元,知青调到32元3。
同时,农场也采取了多劳多得,按劳取酬的分配原则。
原主惯会偷尖耍滑,没一个月是拿满工资的。
颜东铮过来,找会计一算,上月加这月的几天,扣除他和三个孩子的伙食费,领了9块钱和一叠票证。
加上口袋的五块四毛三,颜东铮发现,还不够他和秧宝买回沪市的车票、吃食的。
颜东铮端着三盒蒸蛋,刚一走进病房,护士长便找来了:“颜知青,有位女同志打电话找你。”
秧宝还没醒,颜东铮放下饭盒,为她掖掖毯子,转身随护士长向外走道:“有说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陈医生接的,他说人家挺急的。”
电话在办公室,几分钟就到了。
颜东铮冲陈医生点了下头,等对方再打过来,他拿起电话刚喂了声,那边便劈里啪啦道:“颜东铮吗?我是张倩,沐卉昨天住我这儿,她看书一夜没睡,方才起身喝水,也不知道怎么绊到一旁的凳子,人砸在门框上,流了好多血。我和同事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说让家属赶紧过来。”
颜东铮捏捏眉心:“哪家医院?”
张倩一愣:“镇医院呀,它离我们子弟小学最近。”
怕颜东铮认为她对沐卉不尽心,张倩忙又解释道:“昨天,镇医院来了支援滇医疗队,有沪市华山医院、中医院、瑞金医院的医学权威专家组成,一送沐卉过来,我就托人请了位援滇的外科专家……”
“沪市来的医疗队?”
“是啊,我听说他们还要在咱这儿办什么外科手术、针灸和中医药训练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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