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意识到井上千束患有色彩障碍的人是萩原研二。
那从警校毕业那段时间, 听闻千束尚未考取驾照,萩原研二兴奋得像个春游前的小朋友,把手举得高高的一个劲:“我我我!”
“千束酱, 我来教你开车呀。”
彼时萩原研二还只是爆物处新人, 正试图对千束展开追求,也没有完全表露出自己心意。
和热情到能批量发射小星星的萩原不同,井上千束蹙眉抿唇,满脸犹豫。
“千束酱是怕自己不擅长吗, 没关系的哦, ”萩原研二不过一眼就注意到千束藏在眼底的担忧和胆怯:“虽然经常有媒体吹捧男性驾驶技术远超女性这样的话题, 但其实女性司机的事故率更低哦。所以不用担心, 不要受性别偏见的标签影响哦。”
“唔……”
才不是因为那个原因, 但又不敢说出色彩障碍的荒谬事实。
井上千束不忍看萩原研二被拒后露出失望难过的表情,无法出言拒绝, 所以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她也确实很有驾驶天赋,不管是倒车入库还是行驶上路都能轻松做到举一反三,一学就会。
萩原研二像哄小朋友似的,备了一大堆美味的点心。
“千束酱好棒,已经能侧方位停车了呢。来,这是奖励,超美味的樱花布丁,是我昨天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才抢到的哦~”
“顺利完成第一次超车~!奖励千束酱一个抱抱怎么样?……诶居然不要吗, 果然。那千束酱张嘴……是草莓哦,怎么样,是不是超甜~”
但萩原研二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了问题关键所在——井上千束真正恐惧的东西不是驾驶, 而是信号灯。
日本信号灯都是左青右红、上红下青的分布规律, 井上千束无法接收色彩, 只能通过信号灯亮起的位置判断出当前是什么信号。
但全黑的底板让亮起后偏深灰色的信号灯变得不明显,井上千束必须瞪大眼睛去仔细辨认。如果恰巧遇到恶劣天气导致视线受阻,千束对信号灯的辨别会变得更加吃力。
萩原研二坐在副驾驶默默注视着一切,一个大胆又荒谬的想法在他心底浮现但又很快被否决。色盲怎么可以能当警察呢,别的不说,最起码的入校体检就通过不了。
但疑惑的种子已经种下,不断生根发芽。
直至那次事件发生……
被他喜欢到恨不得揣进兜里的女人说要去乌丸集团见中谷,回来路上却出了意外,同车的警察和另一名研究员甚至没能等来救护车就早早咽气。
躺在床上的女人哭得稀里哗啦,抽泣声是握住他心脏的手,捏得胸口疼。恨不得能上前给千束一个温暖的拥抱,又怕唐突或是弄疼她。
但也正是这次意外让萩原得知千束的主治医生是乌丸集团的人。
目送已经有些上了年纪的主治医生离开病房,萩原若有所思——他记得这位医生,一年多前他们的入校体检正是由他负责。
千束是被乌丸集团塞进警校的棋子,体检负责人又是乌丸集团的人。「色盲为什么能顺利进入警校」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但萩原怕一切都只是自己误判,他在千束出院后又做了一次测试。
播放果盘教学视频的手机被架在桌边,萩原用小刀把苹果切块摆放成可爱的玫瑰形状后献宝似的端给了千束。
“千束酱,快尝尝~这可是我特意为亲属酱做的哦~”
手握牙签把装盘的带皮苹果一一喂进口中,井上千束笑得恬静。她不断说着夸赞的话,萩原研二却渐渐沉下了心思。
忐忑的心渐冷,像被人泼了一桶冰水。
他的千束,真的是红绿色盲。
美味水果的装盘,是爱意,也是试探。
亲自挑选的水果都是以红色为主色调,但其中却夹杂了一个青苹果。特意挑选了不用去皮的果盘装点方法,用红苹果搭成的玫瑰花图案却突兀地出现了块带皮的青苹果。
萩原研二眨眼不断说着哄千束开心的话,却在看见千束毫无察觉地把那块唯一的青苹果喂进嘴里后,笑容变得勉强。
正常来说,在看到那块突兀的绿色后,普通人都该会发出诸如“为什么里面混着块绿色”这样的疑惑。但井上千束自始至终都只是夸赞着萩原的体贴用心,笑着把苹果一块接一块喂进嘴里。
虽然早在把果盘端上桌时就已经意料到结局,但当事实真正摆在萩原面前时,他还是会觉得像被人掐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变得难受。
他喜欢的人无法分辨红与青;他试探了他喜欢的人。
不管是哪个因素,都足以让萩原难过到想要把自己锁起来。哪怕他从不介意千束的不完整,只为她心疼;哪怕这份试探是出自善意。
但直到这个时候,萩原都还只以为井上千束是色盲种类里常见的红绿色盲。
直至几个月后,松田阵平也注意到了相似的问题。
“千束,帮我把桌子上的红笔递给我。”
桌子上不过一红一棕两支笔。全透明的外壳、暗红色或棕色的笔芯,一眼就能分辨出两支笔的颜色。但井上千束把两支笔都握进了手里。
她握着两支笔快速朝笔管上扫了一眼,才把正确的红笔递给松田。
整个动作自然流利,不留意的话甚至叫人看不出什么端倪。但松田阵平却皱起了眉。
为什么要同时拿起两支笔?
松田阵平转动手中红笔的笔杆,蝇头大小的「红色」二字正清晰地写在笔夹处。
“萩,千束她可能看不到颜色。”
心事重重,已经被升职为爆物处小队长的松田阵平出声对坐在自己对面的幼驯染道。
“嗯,我知道,”萩原低头在工作日志上写写画画:“千束酱是红绿色盲。”
“不,千束可能不止分辨不出红绿两种颜色。”
短短一句话让萩原顿住写字的动作,他窒住呼吸,好半天才抬头看向对面的松田:“你是指……!”
松田只是点头,但萩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井上千束无法接收黑白灰以外的所有颜色。
一个拯救了爆物处萩原小队的英雄,一个在现场破案上屡立奇功的精英警察,这样的人居然是个全色盲。事实真是荒诞又可笑,但一切就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但世界上总是不缺天才。
没上过几年学的弗兰克仅凭一张自己伪造的飞行员驾驶证就坐上副驾的位置甚至辅助主驾把飞机停稳,要知道在此之前他连驾驶舱长什么样都没见过。但弗兰克却靠着敏锐的应变能力和过人胆识把美联邦、银行、美联航甚至fbi耍得团团转。
井上千束也凭借着过去二十余年的人生经历总结出了一套适用的颜色分辨法则,她知道满天星是白色;枫叶会出现红黄绿三种颜色;自己的眼睛是翠绿色;天空该是蓝的而云是白色……
即便从未得以窥见它们的真容,却早早以文字的方式记下了它们的模样,然后一遍遍在脑海里进行空洞的想象。
但人类不具备凭空创造从未接触过的东西的能力。即便是不存在的妖魔鬼怪,也是人类依托现有生物进行的加工创造。
所以直至遇见降谷零他们,千束脑海中的画面才得以被填充上颜色。
除了把所有物品本该对应的颜色牢牢印刻在脑子里,千束还掌握了通过明暗度来推测物品颜色的能力。
天蓝色对应的灰度是在哪个范围;不同季节的树叶分别对应哪种灰色……就像有的盲人能够听音辨位,井上千束通过不断地练习,对灰色敏感度的洞察已经被磨练到极限。
但即便是截然不同的色系,被置换成黑白灰后也难免会出现灰度重叠的情况。所以千束必须结合颜色的主体,辅佐以二十年来的生活经验,才能大概推测出它应该是什么颜色。
没注意到红苹果里唯一的绿色,是因为即便同种类、同产地的苹果也不可能长出一模一样的外皮颜色,总归存在一定范围的色差。
非常巧合,被萩原挑选的青色苹果在被蒙上一层黑白滤镜后,明暗度非常接近千束所认知的红苹果会出现的明暗范畴。
不常见的暗红色和浅棕色掉入黑白灰的世界后有着相似的灰度,所以井上千束只能通过笔套处标注的文字来辨识颜色。
“真糟糕……”萩原靠在椅背上,他仰头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表情失落:“我昨天才刚联系上能制作红绿色盲矫正眼镜的厂家,结果居然是全色盲吗。”
松田:“以目前的医学手段,色盲是没办法治愈的吧,只能加以器械辅佐。”
萩原:“但是全盲的话,目前市面上还没有可以矫正的器具。”
色盲眼镜的事不得不被暂时搁置,直至一年后听闻美国一家医用器械公司研制出了第一款全色盲眼镜,才迫不及待地打通了大洋彼岸的联系电话。
满心欢喜,以为终于能和井上千束分享世界的色彩。盛装打扮、精心准备,却被告知眼镜对她而言起不到任何作用。
开满鲜花的内心世界变得空荡荡,失落却不得不强颜欢笑,不想把负面情绪传递给千束。但因祸得福,挂着眼泪被感动到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兔子揪着裙摆,任由松田阵平擦去她脸上的眼泪,抽泣着对他们说出了全部真相。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你们在我眼里是彩色的。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就一直都是。”
所以才会在入学仪式时盯着他们久久不能回神,偶尔擦肩而过时也会用亮闪闪的眸子对他们投以向往的表情。
“千束酱你其实也能在我姐姐身上看到颜色吧。”
“嗯。”
那就解释得通了,为什么井上千束格外偏爱千速姐和降谷零。毕竟那头绚烂的发色对于头一遭能看见颜色的人而言确实极具吸引力。
“如果千束酱愿意和我结婚,我可以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五彩斑斓的。从警视厅离职也没关系哦,我可以把头发染成五颜六色。”
萩原眨眼丢出个wink,粉色小心心从他闭上的眼睛里发射出去,biu的一下弹到千束脑门上。
“噗呲。”
握拳遮在嘴边,井上千束轻笑出声。总感觉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这种事,萩原真的干得出来。
千束甚至毫不怀疑只要她现在点头同意,萩原下一秒就会拉着她赶去婚姻届登记改姓然后马不停蹄地拐去染发。
“喂萩,不要在奇怪的地方抢跑!”
一把揪住自家幼驯染的衣领,松田阵平莫名觉得危机感爆棚。不管是家里人的发色还是花里胡哨的衣服,他都完全比不过萩原。
“其、其实我看到过颜色,在我被香织拉着参加联谊后……的第二天,颜色第一次出现了我的视野里。”
“啊?”
“就是……唔,我好像可以被色彩注入色彩。”
低着头越说越小声,耳尖更是红到能滴血。
“……?”
是他们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但是每次都只能看到视野对焦范围内很一小圈的色彩,周围依旧是黑白灰。”
于是为了验证数量是否会影响看见色彩的范围,当晚井上千束就被带去了宿舍以外的其他临时住所。
累到不想动的女人第二天醒来时看着眼前笑得神清气爽的男人,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揪起枕头狠狠砸向对方,却反被握住了手。
“能看到色彩的范围有扩大吗?”
“唔……”
涨红了张脸,咬紧下唇不敢说话,湿漉漉的眼睛更是回避地瞥向别处。
“看样子那就是有喽~”
“……”
瞥着嘴满脸委屈。
“今天刚好休息,一会带千束酱逛街吧。去尽情挑选喜欢的裙子和高跟鞋,去感受盛装打扮的快乐吧☆~”
不管是公主、女王,甚至是英勇的女骑士,所有人都该有美的权力。不为他人,只为取悦自己。
本以为千束会开心,但她只是满眼哀怨,说话时语气里尽是委屈:“我、我不想去……”
“嗯?为什么不想去?好不容易才能看见色彩不是吗。”
“唔……”
千束咬紧下唇低头不敢说话,耳尖比刚才更红了,像熟透到即将从枝头坠落的红番茄。
“千束酱?”
“因为……”
声音细弱如虫鸣。
低头把耳朵凑在千束唇边,在听清她的小声抱怨后,松田阵平抬手也捂住了自己开始泛红的脸,嘴角却压抑不住的开始上扬。
——因为大腿好酸,已经完全站不起来了。
“既然这样,今天就好好休息吧。未来的每一天千束都会看到色彩的,所以不急于一时,下次再逛街吧。”
“反正也不能出门了,那我们继续吧~”
千束:“!!!”
我后悔了,就当我昨天晚饭时什么都没说行不行。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月,井上千束深刻体会到大夏天被男朋友摁在怀里抱着睡觉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男性体温本就偏高,即便开着空调,每晚都被揉进滚烫的体温里入睡,千束依旧热得感觉自己像抱着个炉子。
推又推不动,打又打不过,还能怎么办,忍着了呗。
虽说可以像往常一样故意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冲男朋友撒娇,但地点不同,同样的招式可能导致的后果也完全不同。
所以每次被抱进怀里时,井上千束都只是像一只温顺的小兔子,趴在对方胸膛蹭两下,含糊说着“好热”的台词然后闭上眼。
“晚安。”
这份发自肺腑的满腔爱意,我会全盘接收。
但……
冬天快来吧,真的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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