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声啜泣着,书生像是感知到了她的情绪,转过头,精准地在群臣中,寻找到了流莺。
流莺站在金銮殿的门口,殿外升起的曦光缕缕投射下来,穿过她近乎透明的身躯,为她笼上一层柔美的圣光。
她逆着光,似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真好看。
若是流莺还活着,若是她没有碰到庐陵王,她穿霞帔的模样,一定很美吧。
淳于昇怒拍了一下龙椅,那‘哐当’一声,令走神的书生,重新将视线聚焦回地板上。
他听见淳于昇用着怒不可歇的低吼质问他:“大胆刁民!庐陵王乃朕之同胞,为人宽厚仁德,怎可能是你口中罪恶滔天的谋逆犯!”
书生心下觉得无趣。
倒不知淳于昇演技这般好,明明庐陵王都被他控制在手里了,明明是想借他手铲除异己。却搞得如此冠冕堂皇,将戏做足了,生怕落下个残害手足的恶名。
书生随着众臣一同跪下,听着不绝于耳的‘陛下息怒’,越发觉得往日的自己好笑。
寒窗苦读数十载,可读取功名又如何?
面对利益至上的皇帝,若是不会阿谀奉承,不会插科打诨看脸色,只想着做一个两袖清风的廉官,只想为民尽忠、报效家国,何能立于朝堂之上?
如此看来,父亲说的不错。
哪怕做个穷苦百姓,一生藏于市井不问于世,也比身陷囹吾,处处受制来得强。
只可惜,这道理他懂得太晚了。
秦昭王只需要书生开个头,剩下的解释与举证都由他来完成。
往日风平浪静的朝堂,今日却闹得鸡飞狗跳,直到秦昭王将搜出的证物摆在群臣面前,淳于昇终于不演了。
淳于昇坐在龙椅上,面色苍白,眉心紧皱,他下颌紧绷住的弧度,说明他此刻心情的凝重。
“拟旨,秦昭王即刻前往庐陵,将逆贼淳于滇拿下,押送至宗人府候审问罪。”
秦昭王派属下去庐陵查证的时候,淳于昇特意叮嘱,若是查证庐陵王确有谋反之心,便在搜查证据时,一并将庐陵王秘密押送至京。
也就是说,庐陵王现在就在淳于昇手里。
淳于昇这道旨是下给外人看的,秦昭王只要走个过场,领旨便好。
但秦昭王没想到,不光要走领旨的过场,还要亲自跑一趟庐陵做样子。
除了他外,还有皇帝亲指的御史陪同,淳于昇以瘟疫为名,没让他们走京城大门,从侧门小路放行。
庐陵王一案涉事过重,他走得匆忙,来不及与沉鞠道别,便给沉鞠写了一封手写信,差人给她送去。
而书生,则被淳于昇以保护证人的名义,暂时扣留在了皇宫里。
都说伴君如伴虎,但书生在皇宫中却并不拘束。只是少了流莺陪伴,突然觉得有些不习惯——书生在入宫前,便将流莺嘱托给了秦昭王。
他猜到了淳于昇会做戏做全套。
从淳于昇让秦昭王派人去调查庐陵王造反的证据时,他就知道淳于昇想要借他们的手除掉庐陵王。
庐陵王与淳于昇乃一母所出,庐陵王尤其讨太后欢喜,即便淳于昇一直知晓庐陵王的野心,碍于太后,也迟迟不敢动手。
如今他身子垮了,庐陵王开始蠢蠢欲动起来,淳于昇又怎会坐以待毙。
书生相信,就算没有他来京城告状,淳于昇也早晚会拿捏住庐陵王的把柄,将庐陵王这颗毒瘤铲除。
只是他的到来,提前加速了庐陵王走向衰败的速度。
淳于昇让秦昭王去庐陵,不光是为了走过场,还要让太后知道,揭发举证捉拿庐陵王,都是秦昭王一手策办。
哪怕太后心存怨恨,也只会将怨气都撒在秦昭王身上,淳于昇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而他这个人证,淳于昇也不会放过。说是保护证人,实则是将他控制在身边,毕竟庐陵王被秘密押送的事情,他也知晓。
帝王心,深似海。
直接灭口太过明显,只好先留着,等处置完庐陵王,再来收拾他。
书生知道自己走不了,便在进宫前,将流莺托付给了秦昭王,希望秦昭王能在去庐陵时,将流莺送回他家院子里。
那青袍道士说,流莺离开本体十五日便会魂飞魄散,而她用过术法后,魂魄都淡了几分,莫要说十五日,如今怕是连三日都撑不下去了。
听到那话时,只有书生自己知道,他不后悔进京状告庐陵王,却对带着流莺进京的事情后悔了。
好在一切还不晚,只要秦昭王平安将流莺送回院子里。
许是心中惦念着流莺,书生时常走神,连这会儿陪着淳于昇下棋,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淳于昇看出了他的失神,却也不生气,只是笑呵呵吃了他一颗子:“你要输了。”
书生敛住思绪,看向棋盘。
他执白子,淳于昇执黑子,如今这棋盘上黑子占了半壁江山,而他的白子已经被吃的所剩无几,可怜兮兮剩下零散几颗,也是气数殆尽。
由棋观人,书生似乎就像是那被消耗完气数的白子,只能眼睁睁看着黑子将他一步步吞噬。
可书生并不慌乱,面对这必输的棋局,他仍气定神闲,仿佛不知道自己即将要面对的命运是什么。
“还没到最后……”书生两指夹住白子,堵住了黑子下一步的去路:“圣上怎知输赢?”
听着书生云淡风轻的语气,淳于昇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眼底尽是嘲弄,似乎是觉得他的垂死挣扎,看起来十分不自量力。
两人将这盘棋局继续了下去,书生一反常态,收敛住恹恹的情绪,认真对待起棋局。
一直下到傍晚时分,淳于昇脸上的表情越发僵硬,那早先讥讽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了。
这本该是必输之局,竟是被书生下成了……和局?
身旁伺候的大太监,瞧出了淳于昇情绪的转变,连忙上前道:“陛下,天色不早,该是服用丹药之时了。”
书生也没让淳于昇尴尬,给了个台阶下:“圣上龙体为重。”
淳于昇压住眸中酝酿的异色,挥手让太监收起棋盘:“扬柳,你信天命吗?”
他没等到书生回答,便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朕不信命,若天命逆朕,朕便逆天道而行之。”
说罢,淳于昇笑了起来:“去请大国道来。”他对着身旁的太监吩咐道。
平日送长生不老丹的都是二国道,但这次淳于昇却让太监去喊大国道。
大国道与二国道是同门师兄,两人道术造诣极高,但大国道是有软肋捏在淳于昇手里才入宫效忠,二国道却是自愿而来。
两人最明显的区别,便是大国道清风道骨,从来不炼丹,更对长生不老之道闭口不谈。倒是二国道,利欲熏心,最喜欢高价倒卖道符。
大国道来得极快,淳于昇没有急着服用丹药,而是让太监传膳。
皇帝的膳食极为讲究,光是菜式便有上百道,但淳于昇似乎极爱吃其中的一道甜酿肉糜,不光自己吃,还时常赏给大国道一同品尝。
今日淳于昇似乎心情不错,不光让大国道一起品尝他最爱的甜酿肉糜,还赏给书生一碗。
书生没心情吃,意思着拿筷子沾了沾嘴,便放下了。
淳于昇并不强迫书生,只是催促大国道快些吃。大国道每每闻到甜酿肉糜都觉得作呕,但这是淳于昇赏给他的,而他的孩子在淳于昇手里,他不得不听命于淳于昇。
待大国道勉强吃完,淳于昇笑了笑,让人撤了其他几乎还没有动的饭菜。
“朕听闻大国道昨日占星卜卦,道瘟疫虽是人为,也是天降之罚。必要皇室之子,以血肉祭天,方可平息天怒。”淳于昇似是不经意地提起。
大国道当然没有说过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但他明白,这是淳于昇又想搞幺蛾子,找不到理由,便拿他当借口。
他不知道淳于昇到底想干什么,但他女儿在淳于昇手里,便是顾着女儿的性命,也只能隐忍。
大国道抿了抿嘴:“确有此事。”
“扬柳……”淳于昇满意地点头,眯起眼睛,看向书生:“淳于扬柳,你愿意以血肉祭天,平复瘟疫吗?”
书生闻言一怔,随即轻笑起来。
没想到,淳于昇早就知道他的身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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