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烛火昏暗,  打在光滑地砖之上,泛出水渍似的光影。

    秋萱拖着长而繁复的华袍,居高临下低头望虞渊:

    “如此,  你还能说服朕放过自己吗?”

    眼前的面容开始与东珠内倔强又单薄的秋萱重叠。

    脑袋里似有一只钝掉的刀在有一下没一下切割神经,  虞渊伏在地上,深深吸了几口气缓解痛楚,  这才组织语言:

    “圣女国的女子是当年陈国怨灵,  男子则是生前害死女子的恶鬼,  而国中女子愈少,  是她们放下执念,离开璇玑天境投胎去了,原来如此。那你呢,秋姑娘,  你为何执念未了?”

    分明在东珠回忆里时,  谢榭将桃树种下的时候,  她心里的怨就消得差不多了。

    “留在这样的圣女国中不好吗,  朕是一国之君,  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那些男子生前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肆意折磨,  也不会良心有亏。”

    秋萱看傻子一样看他,最终裙摆停留在虞渊身边,她五指一松,一颗东珠滚落虞渊面前。

    “朕一向言出必行,  外来者,既然你活下来,带着这枚东珠就此离去吧。”

    虞渊看着眼前的东珠。

    他知道,  就此离去或许是摆脱段成璧的最好办法,但却无法从秋萱口中挖掘到更多真相;迷花仙子说秋萱或许知道钥匙的线索,若是错过这次机会,所有人都会永远困在璇玑天境之中。

    在秋萱推开殿门走出去前,虞渊忽然道:

    “你在东珠回忆里,每到关键阶段,就给我一个选择,独自逃跑还是带着其他女子逃跑,隐姓埋名还是成为妖妃,苟活于世还是跃下城墙,在做完这些选择后,我遇到了谢榭。”

    “吱——”

    大门被推开一丝缝隙,秋萱的面容一半隐匿于黑暗,一半被光明照亮。

    “谢阵师曾对你说,莫用他人的罪孽来折磨自我。女君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在记忆中遇到的你,胸怀大志,仁义果敢,清醒又傲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会一遍又一遍沉湎于复仇的快感中,但我相信你不会。因为你太过骄傲,绝不会容许自己变得和曾经的施虐者一样,哪怕是复仇。”

    虞渊将语速放慢,显得诚挚而温柔。他知道唯有打动秋萱的心,他才能从对方口中知道更多,

    “你建立圣女国,成为女暴君,一遍一遍对男子施行□□,不是为疏解自己心中的怨气,而是为了其他女子。你想让她们解气之后,干干净净去投胎,尽管自己手染鲜血。你一面打压男子,一面却让他们知道平等,让他们苦苦为自己争取又一次次镇压,是要他们永远记住这种苦楚,体会曾经女子的不易……你不是女暴君,你是,秋萱啊。”

    天光从门外倾泻一缕,秋萱维持着推门的姿势,良久终于回头,却是问:

    “原来外界的人,都称呼他为谢阵师吗?”

    虞渊一愣。

    “他说他喜欢别人称呼他名字,因为很占便宜;他也说偶尔这个名字会带给他苦恼,因为他总是分不清,别人是真的在谢他,还是单纯地叫他名字。”

    秋萱抬手接住倾泻而下的光,眼眸似琉璃剔透,像在和人倾诉独一无二的秘密,

    “他话真的很多。”

    毕竟只在秋萱的回忆里见过一面,虞渊对这个疑似自己师祖的人话多不多不予置评,但从知道这个无比有个性的名字开始,他就觉得此人一定十分不正经。

    “我在圣女国中待了三百年,送走八万四千六百七十二个女子冤魂。姐妹们临走之前,都很感谢他,但想来他此时在外界应该已经功成名就,如他自己说得那般尽己所能,铲除世间不平之事,与妻子过得和和美美。她们怕给他添麻烦,便不再多作打扰,只在投胎前一遍又一遍替他祈福,望他和他妻子仙龄永继,一辈子平安顺遂。”

    “她们即使遭遇苦难,也愿意相信,世间有他这样的人在,还没有坏到骨子里,终究会有变好的一天。外来者,今天听你提起他,朕很高兴,你告诉朕,如今外界变好了吗?”

    “在仙盟之中,女子亦可问道修行,力压男儿;凡间一些民风开放的国家里,也有女子入朝为官,在外做生意,同样不必男子差。这个世界或许很糟,但它在一点一点改变。”

    秋萱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

    “他也好吗?近来国中又有一批女子结伴离开,朕需要知道一些他的近况,告诉她们,好让她们走得安心。”

    虞渊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干涩,好半天才道:

    “秋姑娘,谢阵师已经仙去了。”

    大门一下被人猛地关上,秋萱手中捧着的光,渐渐淡去了。

    她背对着虞渊,身体僵成一尊雕像。很长的时间里,殿内空余一片凄清的暗色沉默。

    等她再次发问时,音色沙哑许多: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三百多年前,死因,不祥。”

    三百年前啊……

    秋萱有些走神,难以理解他的话。

    从关外来,往中州去的戏法师,那时候也不过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还有满腔的抱负未能实现,纵然前路泥泞,却终有光明的未来在等着他。

    道阻且长,道阻,却长。

    她们都以为,他这样的人,可以走得很远,过得很好呢。

    殿内的烛火被风吹熄,秋萱似一个被压在华服下的影子,一点一点踱步坐回主位上,恢复成了威严的女君,所有情绪在一瞬间收敛:

    “外来者,朕的问题问完了,作为报偿,朕允许你问朕一个问题。”

    虞渊立刻问:“能打开璇玑天境的钥匙,究竟是什么?”

    “一只银燕子。”或许是打击太大,也或许是笃定他拿不到,秋萱觉得告诉他无妨,

    “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那是他和燕姑娘的定情信物,你若在朕的记忆里见到了他们,自然也该见过那枚银燕子。”

    虞渊想到储物符里那枚一模一样的银燕,心头滞涩。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昭明说,那是他娘留下的,遗物。

    他感觉脑中有什么一闪而逝,定定盯着秋萱,带着些惶恐和紧张发问:

    “燕姑娘的‘燕’是她的姓氏还是名字?”

    秋萱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道:

    “‘燕’是她的名字,至于她姓什么,我却不知。好了,朕乏了,你走吧。”

    “我走了,那你呢?”

    在虞渊捏碎东珠离开前,秋萱依靠在高高的王座上,单手支额,发间流苏垂在面颊上,压下眉宇间浓重的威严,与寂寞。

    “朕身为圣女国女君,自然会留在圣女国中,直到送最后一位臣民离开。”

    虞渊捏碎东珠消失,他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他要带着钥匙去璇玑天境最中心将秘境开启,越快,能救下的人也越多。

    大门合拢,黑暗如潮水般涌入大殿。

    秋萱的眼眸浸润在黑暗之中,她想起三百五十年前,路过的年轻戏法师在她坟前种下桃树,告诉她,莫要因他人之罪孽折磨自身,要向着太阳生长啊。

    戏法师的身影浸在水光里,越来越模糊。

    她的光没了,但圣女国必须要有光,她会留在黑暗里,守望至只剩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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