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打扮却自称戏法师的年轻男子独行于被火燎得焦黑的战场之间,  脚下是血肉模糊的残肢,身边是凄厉哀嚎的冤魂。

    第一日,他独自进城,  找出城中还能拼凑完整的女子尸骸,将其拖到一块空地;被怨气与战场煞气冲昏了头脑的冤魂们一拥而上,想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戏法师撕成碎片,噬其肉吮其血,  却不知为何,  连他的身都近不了。

    第二日,他从瘦马驮的行李中翻出一把铲子,开始在空地上挖坑;冤魂们围绕在唯一的生人身边,  用尽毕生所知的恶毒词汇对他谩骂诅咒,  肆意发泄,  像是在骂他,  又像是在透过他发泄腐朽的制度,  不公的世道加诸在她们身上的苦楚。年轻的戏法师不为所动,专注地用铲子挖坑,  动作娴熟,  似乎这样的事他已做过千百次。

    第三日,  他为她们立坟刻碑,  在她们坟前种下桃树;冤魂们不再谩骂,  沉默而茫然地排队报上名姓,透过深黑怨气,  隐约可见纯白单薄的灵体在风中如破碎缟布,  风向哪里吹,她们就能飘向哪里。仇人没了,哪里都无所谓,  天下之大,好像都和陈国一个样,再没有她们的容身之所,所以她们就这么静静地等仙盟前来灭杀。

    她们,不愿再入轮回。

    虞渊所附身的那个“她”在冷眼围观。直到谢榭走到她面前,问她:

    “在下谢榭,敢问姑娘可是‘秋萱’?”

    秋萱未曾想到自己的妖妃美名竟流传到了关外,张嘴要讽,便见谢榭眼眸真诚地朝她拱手:

    “在下在关外时曾偶然读过姑娘所写的诗,姑娘之才气志向,令某敬佩。若是就这般被魂飞魄散,实在令人扼腕。”

    秋萱冷然道:“仙盟走狗,等了三天终于还是暴露目的了吗?”

    在借战场怨煞成厉鬼之身后,她还囚了一批生魂未曾灭杀干净,就是为了留下与仙盟谈判,放其他可怜的女子冤魂一条生路。所有罪责,由她一人来承担便好。

    谢榭将双手举至头顶,无奈地叹息:

    “在下说了,在下只是一个刚从关外来的戏法师罢了,真不是仙盟走狗。姑娘思虑周全,但可有考虑过她们心中有怨,已被这世道磨怕了,宁愿留下和你一起死也不愿投胎?仙盟不留厉鬼,她们又不愿投胎,您能护她们一时,却护不了一世。”

    “……”秋萱呼吸一滞,扭头去看一张张空白得麻木的脸。

    年仅十二岁的女孩魂魄扯着秋萱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抬头问:

    “秋萱姐姐,许姐姐说仙盟要来杀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吗?可是为什么爹爹把阿娘打死的时候,他们不来惩罚爹爹?”

    她脖子上布满深紫和暗红的可怖淤青,淤青的形状恰好是男人宽大的手。

    秋萱无法回答,她读遍圣贤诗书,自恃才高,却也没能从哪本书里窥得答案一角。

    最终谢榭抬起手,在女孩魂体的脑袋上虚虚抚摸了一下。

    女孩却误以为他要打自己,肩膀瑟缩,下意识抱住了头。

    谢榭收回了手,温声道:

    “仙盟不管凡人之间的事。你也没有错,你只是,这个病了的世道中的一个可怜人而已。”

    他在自己的布袋子里翻翻找找,摸出一只草折的蚂蚱放到女孩面前,自己后退两步。

    女孩犹豫片刻,拿了蚂蚱向他道谢后欢呼着跑远。

    谢榭对秋萱道:

    “在下怜惜众位姑娘的遭遇,不忍见其死。若姑娘愿意放无辜的生魂离开,在下可以带姑娘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那里尚是一片荒芜之所,不论男女,不分贵贱,没有谁不如谁,也没有谁可以欺压谁。众位可以在待在那里,直到某天怨气消散,愿意重入轮回。”

    极其丰厚的条件,简直拒绝不得。

    其他女子在看着她,秋萱刚要作答,忽然眼眸一凝,道:

    “来不及了,仙盟的人来了。”

    谢榭却摆了摆手指,不慌不忙:“只要姑娘们还愿意活下去,一切尚且不晚。在下只问一句,姑娘是愿意被格杀于此地,还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秋萱选择了后者。

    下一秒,谢榭手中长幡招展,摇动的幡旗仿佛遮天蔽日般在她们眼前划过。一座不足巴掌大的楼阁虚影浮现在眼前,大门洞开瞬间,所有女子冤魂及男子恶魂于青天白日之下凭空消失。

    “你到底是什么人……”秋萱喃喃。

    一时间,天地间只剩满地尸骸以及谢榭一个人。

    他从行囊里拿出水壶,替刚种下的桃树浇水。

    一瞬间,桃树抽枝发芽,很快开满灼灼的艳丽桃花。

    “我师父常说,莫要因他人之罪孽而折磨自己。就像这从血与苦难中扎根的桃树,开出的花朵也是向太阳长的。还望姑娘莫失初心,莫忘初心,在下期待着,你们从璇玑天境中重新入世的那一天。”

    在谢榭将所有魂魄收进璇玑天境不久后,仙盟的人很快赶到。

    “又是你这个臭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走到哪里哪里就要失手,这城里的厉鬼呢?”

    带头女子英姿飒爽,容貌俏丽,黛色劲装勾勒的纤细腰身间,一只振翅欲飞的银燕子轻轻摇晃。

    年少的戏法师牵着自己的瘦马不断后退,一瞬间变成一个咋咋呼呼的青年:

    “姑,姑娘何出此言啊,什么厉鬼,这里有鬼吗,别吓我,我好怕!”

    “本姑娘知道你,一个月你前路过汀州,钓鱼那老头和他妻子跑了;半个月前路过崖州,迷花女妖至今下落不明;如今路过云州,那么大一城的人直接凭空消失。这里确实有鬼,最大的鬼不就是你吗?”

    “姑娘,您别冤枉好人,在下,在下真的只是偶然路过,路过的时候这就只有我一个人,真不知道您说的什么仙啊鬼啊的。”

    “在下就是穷困潦倒一变戏法的,您又不是不知道……诶,你们别动在下的行李,那里面全是书,很贵的,有什么冲我来……不是,姑娘你自重,别扒在下衣服啊,在下身上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藏鬼的也没有!”

    “在下的清白啊,破喉咙你在哪里——”

    “……”

    *

    从东珠之中抽离时,虞渊仍然止不住浑身发抖,大滴大滴冷汗顺着额头淌下。

    附在别人身上,五感共享却又无能为力走向既定结局的感觉太过让人崩溃。若非遇到谢榭,秋萱挣扎一生,迎来的只会是魂飞魄散的结局。

    而他也从秋萱过往的记忆中找到一丝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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