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南院,回到居处,我脱下头盔,解下铠甲,和衣卧于床榻,沾上枕头便昏睡过去。

    不知几时,忽闻敲门声,我惊醒过来,问道:“什么人?”

    刘恕的声音传来:“孤。”

    刘恕亲自前来,难道是有急事?我这般想着,随手抓了两下头发,鞋袜更顾不上穿,便匆匆跑去开了门,问道:“怎么了?”

    刘恕见了我,勾唇一笑,挖苦道:“哪来的疯婆子?”

    他既有心打趣我,想来无甚要紧事,我松了口气,放下心来,嗔道:“谁知道你会来?我还没睡醒呢!”

    刘恕睨了我一眼,嗤道:“青天白日睡什么?”

    我揉了揉眼睛,恹恹缩缩地道:“我好累嘛……”

    刘恕彻盷望来,目光滑过我足底时,微微一滞,蹙眉道:“你同履有何深仇?这般不待见它们?”

    我撇着嘴道:“鞋袜穿起来好生麻烦,有时一急,便顾不得了。”

    刘恕哼了一声:“孤倒头回听闻有人嫌穿鞋麻烦,你这懒症再不治治,来日岂不是要嫌穿衣裳麻烦了?”

    我说他不过,只得回屋登了鞋,再折返回来,道:“公子还有何吩咐?”

    刘恕也不与我客气,将一叠衣物放到我手上,吩咐道:“换上,跟孤走。”

    我正欲问他去往何处,刘恕先我一步道:“快去,别啰嗦。”

    我将满腹疑问吞回肚中,换上刘恕给我的那身粗布麻衣,合着衣裳样式挽了发髻,出门一看,原来刘恕也着麻布短褐。

    我二人这身打扮,若行至一处,旁人看来,多半便是一对寻常农夫、农妇。

    我觉得颇为有趣,笑道:“公子——”

    话未说完,刘恕道:“微服出行,莫唤‘公子’。”

    出了刺史府,行至集市,因战之故,店铺大都关门休业,行人更是稀稀落落。

    我转头看向刘恕,前后打量,点评道:“向良,你就是这么穿,也压不住一身贵气,怎么看都不像个平头百姓。”

    刘恕挑起眉梢,拖长嗓音“哦”了一声,蓦地加快步伐,走到一家租赁骆驼的店铺门口,扬着脖子往里望,喊道:“嘿,店家——”

    店家闻得人声,跑了出来,目光在我二人身上转了一转,大抵瞧我们穿着打扮不像行走沙漠的商贩,面上笑意减了几分,问道:“你们干啥?”

    刘恕略驼着腰背,面上端出一副憨相,连眸子里慑人的精光都藏得半点儿不见,浑身上下更全无威严之感,竟果真透出股淳朴憨厚之气来:“俺想租一头骆驼,要几个子啊?”

    店家道:“那得看租多少日子。”

    刘恕摆手道:“哪能租几日?俺就跟婆娘去采点儿沙棘子,今晚便能还回来!”

    店家合计了下,道:“押二两银子,我这铺子过会儿便关门了,明日一早你还来,辰时之前八十个圆,辰时之后另算。话说前头,咱们现下不收刀子,只收金银和环钱,你手里若只有刀子,自想法子去换,换不着这买卖便罢。对不住,我这一个子儿都不收。”

    “环钱俺有。”刘恕赶忙道,“可你这要价也忒高了!你是按时辰算的钱,可俺最多不过用它两个时辰,夜里它歇着,俺还得给它喂草喂水。八十个圆?不行不行?俺亏大了!”刘恕说着,连连摇头,憨厚中又透出股精明劲儿,面前俨然是个聪明伶俐的农家青年,活灵活现,生动极了。

    店家“哎呦”一声,道:“你这小伙子瞧着秀气得紧,不想倒挺会算账,行了,七十个圆罢。”

    我玩心大起,上前道:“六十个圆成不成啊?都这个时辰了,打脱了俺们,也不会再有人来了,骆驼可不就闲着了?”

    店家叹了口气:“你们两口子一唱一合,真是难缠,罢了罢了,六十五个圆,可不能再少了。”

    我拉起刘恕的手,作势要走:“算了罢,我又不想吃沙棘子了。”

    店家见状,咬了咬牙,道:“成,六十个圆。”

    付了押金,牵了骆驼,出城数里,便至沙漠。

    我正觉风沙扑面、鼻息不畅时,刘恕忽地掏出条纱巾,戴到我脖子上,拉过鼻梁,收紧束带,在脑后打了个结。如此一来,我口鼻俱遮在纱巾之下,沙尘难进,顿时舒适许多。

    我笑道:“这法子好!真难为你想到。”

    刘恕牵着骆驼,缓步而前,目光凝注于远方,似未听到我说话。

    我跟了上去,与他并肩而行。

    彼时日挂于西,阳光铺洒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上,映得砂粒璀璨如金。

    人和骆驼的脚掌踩在又细又软的沙原上,几乎发不出声音,耳中唯有风的声音。

    风的声音却不单调,或由低至高,又由高至低,抑扬顿挫,似诗人的吟唱;或由缓渐急,又由急渐缓,跌宕起伏,似征人的鼓点;或由躁而静,又由静而躁,变幻不定,似夏蝉的啼鸣;或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奔腾翻涌,似海浪的呼啸。它有时狂野,掀起漫天黄沙共舞;有时温柔,轻轻拂过耳畔低语;有时顽皮,撩起行人衣摆嬉闹;有时安恬,抚平天地一切响动。

    我追逐着风的声音,忘了言语。

    不知走了多久,刘恕轻启了唇,道:“我年少时,去过数次酒泉,一路与黄沙为伴,每至黄昏日落,便独坐于沙丘,或发呆,或吹篪。攻占凉州后,我便想着,若时机适宜,定要带你来看看大漠的落日。”

    我不由一怔:原来那日他说要带我看大漠的落日,竟真的不是玩笑话。

    我极目远眺,望着逐渐泛红的夕阳,叹道:“好美。”

    刘恕轻哼一声:“你就不会用别的词了么?”

    我不满地道:“难道不美么?文辞修饰得再华丽,想表达的意思还不就是‘美’?况且我又不像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能把整个太书院装到脑子里,好端端地来看夕阳,我才不做语文题!”

    我向前跑了几步,笑道:“走乏了,不走了。”说罢,往沙堆里一坐,身子登时被聚了一日光照、热气尚未消散的沙子烫得一颤,惊奇地道:“哎呀,沙子居然是热的!”旋即躺了上去,让身体偎进沙漠又热又软的怀抱里,放松下来,闭上眼呼出一口气,懒洋洋地道:“唔,舒服,太舒服了……”

    刘恕将骆驼拴在不远处一株胡杨树上,走到我身旁坐了下来。

    我偏过头望向他,问道:“向良,你方才说吹篪,‘篪’是何物?”

    刘恕从怀中摸出一支笛子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了看,才发现它只是与笛子像,却不相同。二者皆是竹制管乐器,篪大约一尺三、四寸,比笛子细小,两端封闭,管身六孔,出音孔与五个指孔呈九十度。

    我将那支竹篪还给刘恕,满心期许,巴巴地道:“向良,我从未听过你鼓琴奏乐,不如……”

    刘恕道:“我从不当人之面奏乐。”

    我不甘地追问道:“为何?你其实……很擅于音律之道罢?”

    刘恕淡淡地道:“乐为心音。”

    他说乐为心音,那么他不当人之面奏乐,自是不愿教人窥探他的心。

    领会了他的回拒之意后,我遂绝了这份儿心思,纵然失落,亦不再相求,他却又道了句:“但今日,可以破例。”

    我呆愣愣地看向他,他也看向我,橙红色的夕阳映在他幽深的黑眸中,摇曳出一片溢彩的流光,美不胜收。

    他的表情素来都很浅淡,不论面上作出喜怒哀乐的任何一种情绪反应,眸子从来都是没有温度的,像封着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

    可此时此刻,他笑的动作不但在嘴角,还在眼底,那抹笑意许是太过浓重,甚至将眼角压褶了些许,晕开几丝细细的纹路。

    “我鲜少奏乐,岂有随身携带乐器的习惯?”

    他说完这句话,回过头去,两手横握竹篪,掌心向内,举至唇畔,运气所及之处,低沉悠扬的乐声流淌而出。

    篪声一响,我倏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方才听着风时,一直在想,风明明缥缈无形,为何我总觉得它有副具象?可它若有具象,这副具象又是什么?答案这一刻便有了。

    刘恕吹响的篪音,不正是大漠的风声么?

    我合上双眼,卸下所有气力,将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了身下这片沙漠。

    在意念的世界里,我乘着风、掠过沙,奔向烈日,脱离人间苦厄,得全自由之身,遨游宇宙六合,往来古今四方,无所不至,无所不知。

    乐声止时,我睁开眼,目之所见,夕阳照黄沙,心之所见,落日与大漠。

    我忽觉自己委实是庸人自扰,绞尽脑汁用所有可以想见的有形之物去比拟风,原来它只是风,行走天地间的一股气流,再简单纯粹不过。

    刘恕如风,亦然。

    我坐了起来,问道:“向良,你方才吹篪时,心里想着什么?”

    刘恕云淡风轻地道:“眼中所见即心中所想。”

    我笑弯了眼眸,只觉有生以来,我从未离另一个灵魂如此近过,也从未有另一个灵魂离我如此近过,仿佛融为一体,共用同一双眼、同一颗心。

    “向良,你带我来看大漠的落日,我看到了。”

    我望向夕阳所在的西方天宇,红色、粉色、蓝色、紫色的霞光错落有致、层层晕染,将天空织成了一匹鲜艳而瑰丽的锦缎。

    我惊叹道:“我一直以为晚霞是橙色的、红色的、血色的,原来还可以是彩色的!”

    “彩色晚霞有甚稀奇?离天近的地方,很容易瞧见。”刘恕遥指天上红日,问道,“你可见过碧日?”

    我惊得舌头打结:“绿、绿色的……太阳?”

    “碧日极其罕见难逢,但并非不存在,若得时机,我们一起去看。”刘恕说罢,站了起来:“走罢,再晚会冷。你骑骆驼,我牵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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