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委任令颁发,赵秋生急急寻来,焦虑地道:“黎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愀然作色,长叹一声:“你问我,我却问谁?我怎能料到公子突然就立了校书官?我还以为此事至少要等到班师回朝之后,本想徐徐图之,唉,如今我也是大权旁落、饱受冷遇……”

    赵秋生眸子一黯,面露悲愤之色:“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姓陈!”

    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不可妄言。”

    赵秋生惨然一笑:“我理会得。说句掏心的话,其实我很佩服姑娘,一无背景、二无靠山,凭一己之力而呼风唤雨,这军中不乏闲言碎语者,可谁敢公然对姑娘不敬?李洙仗着自己是郭府出来的人,平日里何其傲慢,见了姑娘,不也温顺得和只猫一样?我在曲淄经营十多年,摸爬滚打,深知其中难处,我等往往付诸十倍之力,到头来也难及得上都城的权贵们,他们甚至连口都不用开,便什么都有了……”

    我半是宽慰半是认真地道:“赵大人不必灰心,依我看来,公子是爱才之人,亦是用才之人,你的才学若为公子发现,何愁不能青云直上、一展抱负?”

    人与人的际遇不同、经历不同,处世哲学自然不同,纵然不相和,但谁也无法高高在上地去评判谁。

    于赵秋生,我不过是个局外人,只能将自己看到的、理解的陈述给他,至于他能否听得进去,终究是他自己的事。

    我与赵秋生客套几句后,各行各道,回东宫的路上,恰碰到李荃,我招呼道:“李大人——”话未说完,李荃快步迎上,急道:“可算找到你了,快跟我走!”

    我讶然道:“何事如此紧急?”

    李荃道:“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待见了公子,你便知晓。”

    我不再多问,便即随李荃来到一处幽静小院,自行进屋,见温衡正弯腰为一个作士兵打扮的男子整理发髻。那男子则大咧咧地坐着,闭目养神。

    我见此情状,不由一愣:这小兵什么来头?竟能使唤温衡伺候?

    我正纳闷时,那男子睁开眸子,睨了我一眼,抬手指了指桌上的兵服,道:“去换上。”

    这副面孔我不认得,这双眸子我却识得,呆了一呆,惊疑不定地道:“公子?”

    刘恕蹙眉道:“愣着作甚?还不快去!”

    我揣着满肚子问号去里间换上兵服,出来时,刘恕已收拾妥当,温衡走上前,在我脸上随意抹了几下,复命道:“公子,好了。”

    刘恕颔首道:“桓之,此处便交给你了。”

    温衡道:“公子放心。”

    刘恕看向我,道:“随孤来。”

    我跟在刘恕身后,出了院子,李荃已牵来三匹马,我们三人出了宫,又出了城,我方寻到机会开口询问:“公子欲往何处?”

    “骑马莫说话,当心岔了气。”刘恕甩下这句话,一扬马鞭,疾驰而前。

    李荃驱前两步,道:“你走中间。”

    我道了声“好”,挥鞭策马,跟上刘恕,李荃殿后。

    一路向西,狂奔疾行,未时至朔风原,关门上立晋军旗帜,李荃驱至关门下,手持令符,扬声道:“公子帐前一等侍卫李荃,携卫兵两人,因公差过朔风,请速放行。”

    守关将领查验鱼符令牌后,即开了关门,一行三人俱换了马、补满水囊,复往西行。

    途中休息时,我又问道:“公子,咱们到底去往何处?”

    “孤带你去看大漠的落日。”

    他说话时双眸凝着我,目光沉定,神情举止都透着股认真劲儿,分明不是在同我玩笑,可偏生说出口的话一听就是玩笑话,我回望着他,困惑又迷茫。

    刘恕嘴角漾开一丝笑意:“模样丑兮兮,两眼痴呆呆,活像临村的傻大丫。”

    李荃闷笑出声,我登时回过神来,又羞又窘,未顾及旁人在场,回嘴道:“你这副模样也不见得比我好看嘛!”

    刘恕嗤笑一声,与我斗嘴道:“孤是男人,模样好不好看,有甚要紧?”

    我倏然后知后觉地回想起刘恕话语中的“大漠”,心念电转,惊呼道:“公子,咱们莫不是要去阗西?”

    刘恕道:“还不算太傻。”

    我立时想到阿福,心急如焚地道:“我就这么走了,阿福怎么办?”

    刘恕声音一柔,道:“送去寿安宫几日,无妨。”

    把阿福交给澄阳公主,我自是放心的,心静下来后,理智缓缓归位,刘恕未带军队微服出行,难道江皋这么快便攻下阗西了?我正疑惑地想着,嘴巴已问了出来:“阗西攻下了?”

    刘恕颔首道:“今晨收到阗西捷报。”

    “好快!”我惊叹一声,“公子,你使了什么奇谋妙策?”

    刘恕淡淡地道:“行贿。”

    我呆呆地道:“啊?行贿?”

    刘恕扫了我一眼,解释道:“阗西刺史王昪虽对刘家忠心耿耿,但如今梁国大势已去,孤许以高官、诱以重利,自然有人愿意改投明主。孤在梁国做了二十五年公子,岂能没些网络?”

    “原来公子出征阗西之前,已有十之八九的把握,难怪当日……”言至于此,我心念忽动,奇道,“可有什么事如此重要,公子非得亲自前往阗西去办?”

    刘恕看向李荃,问道:“李荃,你说说看,她是不是个话痨?”

    李荃想了一想,方油滑地回了句:“黎姑娘十分好学。”

    休息片刻后,便又启程西行,逢关换马,入夜至翠红山歇脚。

    这翠红山名字沾了“翠”与“红”二字,听上去锦绣繁华,实则不过是个沙土堆,土色泛红,壤质沙化,上面缀着一丛丛的芨芨草,勉强不算萧条荒凉。

    歇息一宿,再往西走,城镇渐少,山川渐疏,天地愈显广阔。苍穹如盖,倾覆四野,黄土似海,绵延八方。玄黄相合,人行其中,微若浮游,渺同尘坌。

    梁国西境地域面积占梁国全境地域面积近一半,但西境人口却不足全境人口五分之一,主城只有三座,除阗西之外,剩下两座为裕州与酒泉。

    梁晋交战时,狄戎部落趁机联合占领了酒泉,刘恕既取阗西,裕州除了投降,亦别无出路。

    奔波两日,这日晌午至阗西,远远便见晋军大旗飘扬城头。

    此时此刻,我委实狼狈得很,尘埃满面,头发里能捋出一把又一把的沙子来,最难受的当属鼻子,我又是揉鼻子又是使劲呼气,想将鼻腔里堵塞的沙尘擤出来,却行之不通,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悄悄伸了手去抠。

    尚未抠完,不意见刘恕侧头看着我,嘴唇轻抿,眉头微蹙。

    我尴尬地放下手,以为这等有碍观瞻的行为污了他的眼,故而惹他不快,正寻思着是否要道歉时,刘恕却道:“再忍忍,待进城后用水冲洗,北地入秋干燥,这般抠挖,非得破皮流血。”

    行至城下,李荃报上姓名,把守城墙的将领是江皋的副将杨闯,杨闯见过李荃,自是认得他,因而亲自走下城墙,率人打开城门,也未仔细查验鱼符令牌,只略看了一眼,便将我们迎入城内。

    李荃与杨闯只道要见江皋,杨闯便命人送我们至刺史府。

    见到江皋后,李荃与他各作一揖,寒暄两句,便道:“我有要事与将军说。”

    江皋会意,即屏退左右。李荃捧出刘恕符印,退至刘恕身后,躬身立定,道:“公子驾临。”

    江皋面露讶色,旋即收摄心神,跪拜于地,沉着冷静地道:“末将参见公子。”

    刘恕行至主案后坐下,道了句“江卿平身”,待江皋起身,先慰以嘉赞,再询问战况,最后方道:“刘珩何在?”

    江皋道:“回公子,梁王刘珩正在刺史府上,我已命人严加看守,只待公子发落。”

    “很好。”刘恕沉声道,“且容孤沐浴更衣,再去会他。江卿,孤来阗西之事,切勿大肆声张。”

    江皋躬身道:“是。”

    沐浴更衣毕,刘恕去了面上遮掩,换回便服。想是温衡的易容术太过高超,江皋以为我是男子,差人给我送来的仍是一身兵服,我便顺势而行,权充作刘恕的侍卫。

    引刘恕前往关押刘珩之处时,江皋只携了一名随军史吏,未带其他随从,一行五人,至刺史府南院。

    江皋上前与守卫头领交代几句后,众守卫便尽数退至院外。

    入得主屋,屋中男子见了刘恕,骇然瞪大双目,倒退几步,腿脚一软,瘫坐在地,倏忽之间,已是涕泪纵横,浑身哆嗦,张口欲言,却发不出声音来。

    自进屋后,我便眼珠不错地打量着刘恕的宿敌——刘珩,看了又看,不禁失望。

    刘珩三十岁出头,相貌与澄阳公主相似几分,端的有副极好的皮囊,想来鲜衣怒马时,也曾琢玉成树、游云惊龙。而今却似一团被屠夫剔了脊梁骨、无法成形的烂肉,痈疽糜溃、腐朽生蛆。

    刘恕走到刘珩面前蹲了下来,沉默不语,只盯着他看了许久,刘珩眸子里除了恐惧,别无他物,痴痴地张着嘴,鼻涕眼泪俱滚进嘴里,与口水混作一处,从嘴角淌了下来:“向良,我们兄弟一场……你、你不能杀我……”

    刘恕取过架子上悬挂的巾帕,俯下身为刘珩擦了脸和手,将他歪斜的冠帽扶正、褶皱的衣襟理平:“父王最好面子,若知你似这般不顾仪容,定然不喜。你是梁王,不论生死,皆应从容以对,不失刘家体面。”

    整理妥当服冠,刘恕又扶起刘珩,搀着他走到长几后,待他坐好,方行至对面坐下,问道:“刘珩,二十多年来,你欺压于孤、残害手足,所图不过王位,如今得偿夙愿,心里可欢喜?”

    刘珩面色变了又变,终又只剩了恐惧:“以前……我确然做过、做过许多对不住你的事……”

    刘恕耷下眼皮,不无鄙夷地道:“你从前虽浑,却颇为傲岸。若知你今时如此不济,孤教人砍下你的头,送到凉州便是,何必辛苦走这一遭,实不值当。”

    刘珩再度涕泪交零,哭求道:“向良,我对你不住,对你不住……我求你,你饶我一命罢……”

    “对我不住?你种种所为,岂是一句‘对不住’便可交代?”

    刘恕冷笑一声,质问道:“孤年幼时,你迫孤喝下泔水、泼夜香于孤身,对孤百般羞辱,可曾愧疚?”

    刘珩面色发白:“我那时年少无知……”

    “好,孤不与你计较。”刘恕继续质问道,“你纳蔡氏为妾,却构陷她与孤有染,当众剥衣鞭笞,致使她不堪其辱,羞愤自尽,你生生逼死一个清白无辜的弱女子,可曾愧疚?”

    刘珩牙关打颤,面上却现出几分鄙弃之色:“蔡氏不过是个庶女,她死了,蔡家都不在乎,以你的权势,何苦惦着她?”

    刘恕动了怒,厉声道:“庶女不是人么?庶女的命不是命么?”他虚了眸子:“真论起来,你不也是个庶子?”

    刘珩上下牙齿撕咬啮噬,眸子里射出恨意,一字字道:“可我是长子。”

    刘恕冷哼一时,对他的话不屑一顾,又道:“孤再问你,你屠戮孤满门、将孤的亲眷曝尸城墙,可曾愧疚?”

    刘珩辩解道:“这些都是姜后唆使我做的……”

    刘恕寒声道:“你称孤作野种、孽种,你这正统刘家子孙之行径,难道不比孤更卑劣?”

    他阖上眸子,片刻后睁开,眸中已无波澜,情绪再复平静:“孤从未觊觎王位,行至今日,不过是挣扎求存。蝼蚁且偷生,孤深有体会,纵身负累累血债,但自问未尝轻易夺人性命。”他顿了一顿,直视刘珩,道:“可你加诸孤的一切,孤便杀你十次,又有何过?”

    刘珩闻言,面色乍然惨白,身子委顿于地。

    刘恕问道:“你想活命?”

    刘珩猛地抬头看向刘恕,刘恕淡淡一笑:“倒也不是不可。”言罢,他站了起来,撩起衣摆,作势去解腰带,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腹诽一句“臭流氓就是臭流氓,什么时候都不忘耍流氓”,忙低了头别过脸,不闻不看。

    片刻之后,刘恕穿好下裳,用巾帕擦了手,道:“喝罢。”

    刘珩睁圆眼眶瞪着几案上耳杯里盛着的尚冒着热气的溷秽之物,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直挣得面颊脖颈俱红,抖作一团,颤不能言。

    刘恕轻蔑地道:“你喝不喝?”

    刘珩双目赤红,含恨剜向刘恕。我以为他要掀桌而起时,他却颤巍巍地伸出了手,端起那杯腥臊秽物,咬着牙举至唇边,一饮而尽,嘶声道:“刘恕,你还待如何?”

    刘恕嘲弄道:“孤只命你喝,可没说你喝了后便饶你不死。”

    刘珩目眦欲裂:“你——”

    刘恕退开半步,冷声道:“你若尚有一丝清明,便该知晓,不论你喝不喝,孤都要你死。”

    刘珩气极,破口大骂“你这野种”,抄起耳杯砸向刘恕。

    李荃瞬间上前,一把接住刘珩扔来的杯子,徒手捏作齑粉。

    刘恕森然道:“动手。”

    李荃得了令,掠至刘珩身后,一手捂住他的口鼻,不教他发出声音,一手掐住他的脖颈,手背上青筋贲张,可见用力之重。

    刘珩手脚并用,像被潮水打落岸上的鱼儿般,扭着身子疯狂挣动,企图拖住死神的脚步,须臾之间,已憋得眼球凸起,面庞紫胀,十分可怖。

    我低垂着头,闭紧双眼,熬着时间。尽管亲历战争、惯见杀戮,可亲眼目睹死亡的过程,仍令我酸水直涌、浑身发冷。

    刘珩死后,刘恕看向那名史吏,问道:“梁王之死,你准备怎么写?”

    那史吏显是吓得不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我实是眼昏耳聩,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听到,望公子明示!”

    刘恕缓缓道:“阗西城破,梁王死于乱军。”

    那史吏一字不差地复述道:“是!阗西城破,梁王死于乱军。”

    刘恕又看向江皋,吩咐道:“将梁王尸身收敛于棺,扶回凉州,大礼相待,不可怠慢。”

    江皋领命道:“是,谨遵公子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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