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荃听到声响,突破人群,向我所在之处疾冲而来,眸中厉芒大炽,杀气腾腾。那几名骑兵操刀迎将上去,李荃挽起剑花,放倒两人后,奔袭而至。

    我觑准时机,肘部用力向后一顶,正撞在那名骑兵的小腹上,他闷哼一声,吃痛之下,不由弓起腰身,撒开了箍在我腰上的手。

    李荃一剑对穿了他的胸背,将他挑下了马,我忙拉紧缰绳,驱至李荃身旁,急道:“后面还有很多人,不可恋战,快走!”

    李荃沉声道:“你先走。”

    我不再多言,伏低身子,疾驰而前。李荃杀退追兵后,便即跟来,行至我身旁,低声问道:“没事罢?”

    我鼻子一酸,摇了摇头,道:“多谢大人相救。”

    行出数里,方追上晋军部队,李荃上前复命,道:“公子,人找到了。”

    刘恕勒马回顾,目光飞快地在我身上巡了一圈,唇愈抿愈紧,过得片刻,方收回目光,对李荃道:“去找件衣裳来。”又对我道:“过来。”

    我行至他身旁,他转过头继续前行,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忽地探出手,握住我的手腕,手指渐渐收紧,手心一片滚烫,有些汗湿,指尖亦打着颤。

    诸般酸楚涌上心头,我只觉自己在地狱渡了一遭劫,至此方重回人间,声音几度哽咽,几欲泣下:“公子……”

    “莫怕,跟紧孤。”

    刘恕将我的手腕再握紧了些,自他身上传来的那股岳峙渊渟、刚毅莫摧的力量,将我内心深处的惶恐和不安尽皆驱逐,宁定之感油然而生。

    不多时,李荃送来一件短褐,刘恕松开手,道:“穿上罢。”我依言将之套在身上,卷起过长的袖子,乍然想起大事来,焦虑地道:“公子,桓之和初一往城北去了!”

    刘恕道:“孤已命人持使印前往公主府接应。”

    我舒了口气:“那便好。”

    晋军赶至王宫时,王宫门户大开,宫人宫女们四散逃亡,零星数名侍卫,见大军入侵,亦不战而降。

    刘恕令人抓住一名宫人,问道:“姜太后何在?”

    那宫人吓得腿颤脚软,结结巴巴地道:“回、回公子,太、太后在、在凤、凤仪殿……”

    刘恕令张真、霍肆渊率兵封锁王宫,自引一彪人马,轻车熟路地驱马疾行。至凤仪殿,解决了侍卫后,刘恕又令胥审率兵守在殿外。行至大殿阶下,他顿了步子,对众从属道:“你们在外面候着。”

    李荃迟疑道:“公子,这……”

    话未说完,刘恕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不妨事。”

    我走上前,轻声道:“我陪你罢。”

    刘恕既未首肯,亦未拒绝,直视殿门,目光幽沉,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我跟了上去,与他并肩而行。

    行至殿门外,他缓缓地抬起手,顿了许久,方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跟着他进去后,转身将门合上,回过身时,迅速地将大殿打量了一番。

    大殿里空空荡荡的,仿佛遭了洗劫般,几乎不剩下什么物件器皿。

    大殿四面悬着大幅红纱,从屋梁垂至地板,正中的香炉里腾着袅袅白烟,萦绕淡雅檀香。香炉后面的屏风上映着一道走动的人影,除此之外,再无人迹。

    屏风后的那个女子轻声细语地哼着歌谣,像母亲哄孩子入睡似的,声音甜腻又温柔。只是回荡在这空寂的大殿中,不知为何,非但没有半分温馨之感,反有种凄清、森冷、诡异的感觉,直教人背脊发寒,如坠冰窟,极不舒坦。

    刘恕缓步走向屏风后,脚踩在地上,发出一下一下“邦邦”的声响。

    绕过屏风,一个女子抱着一个看上去尚不足月的婴孩,在地上来回走着,一面哼着歌,一面轻柔地拍着怀里的婴孩。

    那女子一袭红衣,云鬓高挽;面不敷粉,而凝白如脂,唇不点胭,却胜似烟霞;两弯柳眉柔如月,一双凤眸璨如星。她虽非韶龄,然绮丽艳色,仍是世间少有,许是生得太美,连时光都不忍在这张脸上动手脚。

    靠墙的床榻上还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坦胸露乳,披头散发,眼窝深陷,浮肿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瞪着一双干涸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那红衣女子怀里的婴孩,半晌都没动一下,不知是生是死。

    刘恕朝那红衣女子行了一礼,冰冷而僵硬地道:“儿子给母后请安。”

    “嘘——”姜太后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未曾抬头看刘恕一眼,压低声音道,“莫吵到了孩子,这几日宫里不太平,闹得慌,孩子总睡不好。”

    刘恕不再理她,径自走到床边,俯低身子,唤道:“玉容,玉容……”

    他唤了几声,见那女子全无反应,便掀开被子,只见她下身赤|裸,腹部、腿间、褥子上全是已经干涸的乌血。他重将被子为她盖好,转过身面向姜太后,冷然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姜太后这才慢慢地抬起头看向刘恕,二人冷硬的语气如出一辙,甚至连神态都有几分相似:“你这孽畜亡了我大梁,本宫便将她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罢?”

    刘恕的声音更冷,寒气森森地道:“赵氏可是你安插到我身边的眼线。”

    “原来你知道呢。”

    姜太后说话时唇角带着盈盈笑意,可眼底却是不融的坚冰,冻得人刺骨生寒:“大王在世时,常劝你开枝散叶,也没少给你送女人,可你一直未有子嗣。后来赵氏跟本宫说,你每行完房,必令她饮一碗‘补身子’的药,她打听过后,方知你对所有姬妾皆是如此。”

    姜太后笑了一笑,面带得色:“本宫设法查出了药方,请名医给赵氏配了副‘养容丸’,她服用不到两月,便怀上了你的骨肉。可惜那时你出使楚国走了,尚不知这好消息。”

    刘恕倏地攥紧拳头,面上神情变幻,惊骇交织,甚至还有一丝不知所措:“我的……骨肉?”

    听姜太后说到一半时,我已猜出了后面的事,心念电转:她挟持了刘恕的孩儿,有何图谋?

    一念及此,我顿生警觉,趁着他们说话时,猛地冲了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姜太后怀里的婴孩,她未曾防备,被我得了手。

    我抱紧那婴孩,一个箭步窜到刘恕身后躲了起来,这才安心,虽然心脏仍突突狂跳。

    姜太后挑了眉梢,睨了我一眼,连这动作,她做来也同刘恕一模一样。

    刘恕略上前半步,将我和孩子护住。我对上姜太后的视线,道:“不论你图谋什么,孩子是无辜的。”说完这句话,我忽觉不妥,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这孩子怎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颤巍巍地伸出手,探了探那婴孩的鼻息,又伸进襁褓中,寻到他的小脚丫,在他脚心处弹了几下,那婴孩抽泣出声,声音又软又绵又轻又弱,好似一只小猫,教人无法不心生怜爱。

    随着这声哭泣,赵氏的眼珠竟转了一转,寻声望了过来。

    我吃了一惊,扯了扯刘恕衣袖:“公子,赵夫人还活着!”

    刘恕低头看向赵氏,唤道:“玉容。”赵氏却犹如未闻,只紧紧地盯着我怀里的婴孩,艰难地动了动手指。

    我心念微动,道:“公子,你把赵夫人扶起来。”

    刘恕在床边坐下,揽住赵氏的肩膀,将她扶起,让她依靠在他臂弯中。我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到她怀里,又牵起她的手,放在孩子身上,她嘴角微动,轻轻地笑了一下。

    我宽慰道:“夫人放心,孩子没事。”

    话音方落,赵氏卒然瞪大了眸子,眼珠转向姜太后,喉中发出几声粗嘎,似是想说什么。我凑近过去,问道:“夫人,怎么了?”

    赵氏又发出几声粗嘎,我听之不清,猜测道:“姜太后伤了孩子么?”

    赵氏吃力地点了点头,我转头看向姜太后,问道:“你把孩子怎么了?”

    姜太后冷笑道:“孩子不是没事儿么?”

    赵氏闻得此言,突然发了狂般嘶吼起来,面庞因仇恨而扭曲,张牙舞爪地扑向姜太后,由于用力过猛,一下子头重脚轻地跌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刘恕默默地将她抱起放回床榻上,俯身为她整理好衣裳。

    她死时,双目圆睁,七窍流血,即使魂飞魄散,眸子里噬骨蚀心的恨意也未消减一星半点儿。

    我将孩子搂在怀里,脑子里一片凌乱,迷茫又不解地看着姜太后:“为什么?这是你的儿子,儿媳,孙子啊……”

    “为什么?不为什么。能教他不痛快、不快活,本宫便痛快了,快活了。”姜太后冷冷地道,“儿子?儿媳?孙子?哼!他们算是什么东西?也配?”

    以前我总觉得刘恕冷酷无情,可如今见着了姜太后,我方觉刘恕委实有人情味儿极了。有这样的母亲,他没成长为一个心理阴暗的变态狂真可谓自制力惊人。

    我厉声道:“不配的人是你!”

    姜太后气急反笑,失了心智般,如癫似狂,一时笑一时哭:“我不配么?我背负骂名,众叛亲离,无家可归,守了一辈子苦楚,是因为谁?因为谁!我的一生都被他毁了!哈哈!毁了……毁了……”

    她瞪着刘恕,凄厉地道:“你同你爹一样,都是下三滥的贱种!你就不该存在这世上!你怎么不去死呢?你死了才好!哈哈!”

    自始至终,刘恕只敛了眸子,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那一瞬间,我恍惚看到一个稚弱的孩子,蜷缩在黑暗阴冷的角落里,无依无助,孤苦伶仃,小小的人儿,独自承受着三个人、两个国的怨孽,面对着数不尽、出不穷的迫害。

    “在这世上,我只有敌。”

    “本公子若不会看人脸色,早死得连渣都不剩了。”

    幻象与记忆重叠,如今的他拥有智慧、力量、权力,没有人能够再轻易伤害他。可在灵魂的至深处,无人经过的地方,他仍是当年那个柔弱的孩子啊。

    我胸中烧起一团无名怒火,单手抱紧孩子,用空着手牵起刘恕,扬起头看着姜太后,一字字道:“你这种人根本不配为人母!”

    我握紧刘恕的手,道:“她疯了,咱们走,别理她!”

    刘恕木木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

    我牵着他,昂首阔步,风风火火地走到大殿门口,飞起一脚踢开大门。

    殿外烈阳当空,耀眼得刺目,教人莫敢逼视。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还是外面好,这凤仪殿真他娘的晦气!”

    刘恕挣脱我的手,步下阶梯站定,众从属当即躬立待命。

    “李荃,把姜太后抓起来,严加看管,再敛了赵氏尸身。”

    李荃道声“是”,带着两名侍卫,进入凤仪殿。

    “于通,从胥审处调五百人马,将梁宫旧人暂羁押于后宫,不得进出。”

    于通列众而出,朗声道:“是!”言罢,躬身而退。

    “赵秋生,领使印前往拜会代王,约她明日于东宫会晤。”

    一名参事应声“是”,当即离开。

    刘恕正安顿时,一阵马蹄声传来,一名士兵行至殿外,下马疾奔而前,跪地道:“禀公子,宫外有名女子求见。自称是公子的姬妾,只说姓陈,未说名字。张将军不敢私自处置,特令我来请示公子。”

    刘恕道:“孤知晓了,教她进来。”

    那名士兵应了一声“是”,奔至殿外,骑马而去。

    刘恕继续吩咐道:“程光,传我将令,命霍肆渊领五千人驻守南门,接应江皋。胥审,留下两百人守东宫,其余人去协助张真守卫王宫。”众人领命而退。

    大吉祥上前询道:“公子,可要去东宫歇脚?”

    刘恕点了点头,大吉祥即领众内侍先往东宫去了。

    出了凤仪殿,刘恕往东而行。我跟在他身后,时不时低头去看看怀里的孩子,行至中途,不小心撞在了他后背上,他身子往前一扑,竟险些跌倒。

    我这才发觉他不大对劲,膝盖不住颤抖,尽管咬紧了牙关,嘴唇依旧哆嗦得厉害,脸泛着异样的红,汗水顺着两颊流过下颌,滴落下来,将胸前铠甲上的血污都冲了去,露出一大片银白来。

    我倏然醒到:他前日便发着高烧,两日来又马不停蹄地行军作战,夜里露宿野外,怕是……

    我低声道:“公子,教人来背你罢。”

    刘恕摇了摇头,固执地道:“不必。”

    他挺直身子,缓步前行,走得虽慢,可却很稳。

    我知他不愿以弱示人,尤其在自己的臣民面前,便不再多言,径自走到他身旁,将他的胳膊担在我的肩头,这样的姿势,在旁人看来,会以为他在搂着我。

    我轻声道:“公子,你可以靠在我身上。”他低头看了我一眼,我笑着道:“我能撑得住。”

    他抬起了头,直视前方,将身子一大半的重量交给了我。

    我负重前行,连多喘一口气都嫌奢侈,可却觉脚下的路宽阔又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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