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以来,除了用膳出恭,我几乎没有踏出过帐子半步,食不下咽,夜不成寐,每每思及黎砚那样一个高傲又倔强的人,竟舍了最后的尊严献媚于盘疾,心中的伤痛便不啻凌迟。

    我自问无愧于他,亦不觉所为何错之有,为何努力一场,到头来一切都回到了原点?我想不明白,亦无法理解,为何他宁可回到那个用尽一切法子摧残他、折磨他、戕害他的恶魔身边,也不愿从蓬莱重新开始?

    我忽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猛地抬头望去,方渐海收回了手,退开两步,道:“黎姑娘,得罪了,我唤了你好几声也不闻应答,这才……”

    我抿了抿干裂的唇,两日没同人说过话,岂料一开口声音嘶哑粗嘎,极是难听:“原来是方大人,大人寻我何事?”

    方渐海大抵见我气色不佳,便问了句:“姑娘可是病了?”

    我抚上额头,试了试体温,并无异常,便道:“只是有些乏力罢了。”话音刚落,喉咙干痒发紧,咳了两声。

    方渐海道:“公子有请,倘若姑娘不便,我回去同公子说一声。”

    我站起身,摇了摇头,道:“不妨事,走罢。”

    方渐海却未动,睄着我突兀地冒出一句:“姑娘如需沐浴更衣,我这便命人去准备。”

    我愣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两日未曾洗漱,白日里账内气温高,又紧闭门窗未通气,身上少不得出了些馊汗,确是蓬头垢面,不甚雅观,因感激道:“大人有心了。”

    洗罢,我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将半干的头发随意挽了。

    走出帐外,正是暖阳明媚,清风微熏,鸣鸠拂羽,子规啼春,一派盎然生机,顿觉胸中郁气去了大半,一身清爽,不禁叹道:“老祖宗讲‘莫负春光’,果然是极有道理的。”

    方渐海道:“再过几日便立夏了。”

    我笑了笑:“那可真是‘春光不等人’呀!”

    到了刘恕的帐子里,我在堂下站定,躬身一礼,道:“公子。”

    刘恕抬头看了我一眼,面一怔,眸乍亮,眼底掠过一抹讶色,旋又戏笑道:“听闻你两日未出帐,还以为你已发霉了呢,瞧着倒挺精神,过来。”

    我走到几案旁,不待他开口,便自觉坐下,问道:“公子唤我何事?”

    刘恕目光在我脸上打量了几个来回,我摸了摸脸颊,窘迫地想:是否方才沐浴时太过匆忙,没洗干净脸?

    刘恕忽地伸手至我脑后,将木簪拔了下来,一头墨发顿委于肩,有几缕垂落胸前。他抽回手时,手指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穿过我发间,将一缕青丝撩起又放下。

    我正错愕间,他放下木簪,若无其事地道:“头发还未干,挽着作甚?”

    我撇了撇嘴,道:“披头散发出门,岂不被人当成疯子?”

    刘恕淡然道:“在孤面前,无妨。”

    他既如此说,我便也没了顾忌,揭过了篇,道:“公子,你还没说寻我来有何事呢?”

    见刘恕不答,我便自行开了口:“公子,我倒是有一事,想同你商议。”

    “说罢。”

    我挺直背坐端正,问道:“公子,你觉得我文书整理得如何?”

    “尚可。”

    我一面盘算,一面说道:“公子,各部呈送的文书,尚有许多可待改进之处。其一,缺乏严谨规范的模板。譬如,库官钟瑾行文太过简洁,多列数字,原因和事项陈述则稍欠,常常教人一头雾水;而储资官许安则恰好相反,文章溢美、辞藻华丽,往往教人摇头晃脑地读到最后,却发现陈报之事并无意义,全可自行决断;各部例行汇报之事,多有迹可循,因而针对各部职能,定制出专门的汇报文书模板,便可规避文书重点不明、交代不清的问题。”

    刘恕起了兴致,鼓励道:“说下去。”

    “其二,缺乏高效率的管理方法;现今各部文书皆以年月日为轴心收归主薄处,导致文书浩杂,追溯费力。公子想想,倘若需核查某一批粮草,大家吃都吃了,谁会清楚记得是那年那月那日发生的事?显然,以进、出、去向为轴心、年月日为辅管理粮部文书更为妥当,一目了然,且可考据。”

    刘恕兴致更浓,催促道:“继续说。”

    我卖了关子,趁火打劫,表明来意:“公子若觉我言之有理,何不雇我当秘书?”

    刘恕眯了眸子,波澜不惊地道:“孤军中有秘书官、参事、参军、主薄、书吏、史吏,不缺秘书。”

    刘恕身边确然不缺秘书职能的人,但据我观察,凡与批阅文书相关之事,他皆亲力亲为,从不假他手,只教我分类整理过文书。

    原因不难揣测:他在晋国根基尚浅,身边秘书们多为贵族世家安插的人,还未培养出自己的心腹。为防这些人裙带勾连,在文书中动手脚,使得自己闭目塞听,甚至影响决策能力,这段空白期,他只得自己劳神费力。

    我微微一笑,镇定自若地道:“我和他们不同,我没有立场帮任何人,也没有任何派系能够收买得动我。”

    刘恕定定地看了我半晌,终有所松动,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也不想地道:“俸禄啊!”

    刘恕挑了眉梢:“多少?”

    我想了想,试探地道:“每月五两银子。”

    刘恕立时显露出尖酸刻薄之相,偏头打量着我,挑剔地道:“你不值五两。”他竖起三根指头:“三两,半个子儿都不能再多了。”

    三两亦在我预期之中,因而爽快地道:“好,三两就三两。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刘恕身子向后微仰,靠在软垫上:“说。”

    我小心地道:“我只做秘书职责之内的事,不伺候公子饮食起居。”想了一想,又补充道:“最多加上打扫卫生。”

    “好,便从今日开始罢。”

    刘恕当即令李荃搬来一张几案、一副笔墨,放在主案右侧的台阶下面。

    我拿回木簪,重将头发挽起,别于脑后,又挑出今日的文书,搬到下首几案旁,认真地翻查、整理起来。

    先时为刘恕打理文书,乃是迫于他的淫威,自也不甚用心。如今境况截然不同,我是全副心思想要做好此事,不敢有半分怠慢。

    我将今日呈送来的文书先依部门分类好,再一一打开大致阅读一遍,然后在竹片上写出提纲和要点,夹在文书内,重新卷起,再依重要或紧急程度排好次序。

    正忙碌时,忽觉颈后微痒,挽起的头发又落了下来,我抬起头,果不其然地见刘恕手中拿着我的木簪把玩,无奈地道:“已经干了!”

    刘恕却道:“这样好看。”

    我恼道:“我又不是来给你看的。”手一伸:“还我。”

    刘恕狡狯地道:“你曾与孤说过一句话。”

    我奇道:“什么?”

    刘恕唇角轻扬,勾起一抹痞痞的笑意:“给钱的是大爷。”

    “你——”

    我才开口便又闭了嘴,自知说他不过,索性不再与他争执,又埋首书案,忙活起来。

    将今日文书整理好后,我持刘恕手书,从主薄处调取来粮部近三月的所有文书,一面翻阅,一面记录,以作起草粮部文书模板之用。

    时间从指缝悄然溜走,不觉落日已藏西山。

    刘恕伸了个懒腰,忽地唤来李荃,招呼他至近前,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李荃小声道了句“是”,便退出了帐子。

    刘恕又起身行至我身前,道:“还没理顺么?”

    我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刘恕道:“先去用膳罢。”

    我头也未抬地道:“公子自去罢,我不饿。”

    刘恕道:“也好,孤去各营走走。”说罢,亦出了帐子。

    一个时辰后,刘恕回来,见我仍在忙碌,慈心大发,和蔼可亲地关怀起我来:“明日再理不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我笔下如飞,在竹简上誊写着草案:“快好了。”话音方落,手中的笔便被人夺了去,塞回一个夹着红烧肉的馒头。

    刘恕下了逐客令:“回去罢,明日卯时再来。”

    我捧着馒头,哭笑不得地道:“就差一点儿了。”

    刘恕不耐烦地道:“走罢,孤还有要事。”

    闻得此言,我再无话可说,站起身道:“既如此,我便告辞了。”

    离开之后,行出不远,我想起木簪还未拿,便折返而回去取。恰见李荃命人抬着一辆轿舆,至帐前放下,将一个妆容精致、相貌姣好的女子从轿舆中迎了下来。李荃掀开帘子,对那女子道:“进去罢,小心伺候。”

    我不由翻了个白眼,抬腿便走,用脚趾头想都晓得刘恕方才所说的“要事”是指何事了,这个臭流氓居然堂而皇之地在军营中招妓!

    次日卯时,我准时到刘恕帐前候命,同李荃、方渐海打了招呼后,李荃道:“姑娘若有事便先进去罢,公子还未起,不知要等到何时。”见我犹豫,他低声道:“无妨,人已经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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