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骤狂,雨倏急,老天爷苦苦酝酿了一天的雨,此刻方酣畅淋漓地下了起来。
苏秀等了许久,见无人应他,便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
这纤秀文弱的少年,其野心此刻方浮出水面。
屈九先生成名数十载,乃是当世首屈一指的武林泰斗,在楚国备受尊敬与爱戴,连楚王都敬之三分。苏秀向他挑战,若败,败于屈九先生,名誉丝毫不会受损;可若成,则无异于摧毁了屈九先生这座丰碑,并藉此名扬天下。
若是等闲挑衅,屈九先生自可不予理会,可苏秀是新晋武魁,怎能视若无睹?屈九先生若应战,没有半分利好,且伏着莫大祸患,若不应战,亦是落人话柄、招惹非议。
楚王怎会不知这中间的厉害,在苏秀第二次开口后,命宫人道:“今日天色已晚,风雨交加,众心思归,此事从长计议。”
苏秀抬了眸子,目光拷问似地、定定地看着屈九先生,道:“屈老前辈,当年家师求与你光明正大地较量一场,你避而不见,绝了与家师相遇、相交、相知的情分。今日你也要避走不及么?”
屈九先生还未答话,公子厉已斥责道:“你这后生小辈怎可如此傲慢无礼?父王既已言明今日不便,奈何纠缠不休?”他目光一转,看向刘恕,质问道:“公子良,敢问这是何道理?”
“孤不认得此人。”刘恕露出一副不明就里的茫然之色,托着下颌凝神苦思,“他连鱼符都可作假,出关碟度恐怕也未必是真的,怎知他便是梁国人呢?”
他说得极其认真,不似作伪,公子厉将信将疑地道:“出关碟度归户籍属管,户籍属由内史亲掌,一个乡野村夫还能买通九卿不成?”
刘恕无奈地道:“户籍寺的那档子事儿,孤着实不甚知晓,不如孤修书一封,替公子问问?”
那厢两位公子打着太极,这厢苏秀看着屈九先生,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讥笑:“屈老前辈迟迟不敢应战,莫非是……”他顿了顿,轻蔑地道:“心存畏惧?”
魏聃闻言登时火上心头,骂道:“放你娘的屁!屈公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时候,你爹还吃着奶呢!屈公岂会怕了你?”
陶铸顺势道:“魏将军所言极是,这小后生忒不知天高地厚,目无尊长,口出狂言,真教人来气!”恭长安紧随其后,愤然道:“屈九先生之名,天下共仰,岂容一小儿如此亵渎?”褚宜徐亦道:“哼,区区一个比武竞技魁首,还当自己是天下第一了?真是笑话!”
如此一煽动,人群炸开了锅,群情激奋,愈演愈烈,连大雨也难以浇熄。
我拧着眉头,不解地道:“外人搅浑水也罢了,这些楚人怎的也跟着推波助澜,难道不怕屈九先生吃败仗么?”
慕星湖轻语:“在楚人心中,屈九先生是不败的神话,他不会败,也不能败。”
我撇了撇嘴,忧心忡忡地道:“可他毕竟已经七十多岁了啊!”
慕星湖低声询道:“太叔乙,若真打起来,胜负如何?”
太叔乙凝神思索半晌,摇了摇头:“胜负未知。”
慕星湖沉默片刻,道:“若此战不能免,你便去替他挡了。必要之时,不择手段,只许胜,不许败。”太叔乙沉声道:“是!”
众议沸腾时,忽闻一人扬声道:“苏秀,你过得了我这关,才有资格挑战家师!”
言语间,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缓步而来,行至演武场中,先向屈九先生躬身一礼,道了句“师父”,再向公子厉、魏聃行了一礼:“下官见过公子、魏将军。”
公子厉道:“谢卿平身。”
魏聃见了他,大笑起来:“楚瑜啊,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谢楚瑜是屈九先生的大弟子,御史谢正的胞弟,久负盛名,乃是楚国一等一的绝顶高手。众人见他上场,虽未开战,欢呼之声,已不绝于耳。
苏秀笑了一笑:“既如此,我便打赢了你,再向屈老前辈讨教。”这狂妄之语立时又换来人群一波接一波的诋毁和谩骂,两厢对比,判若霄壤。
谢楚瑜冷静镇定地道:“苏少侠,请。”
苏秀对沸扬的詈辞充耳不闻,面无波澜,从伞柄中抽出长剑,扔了伞,执剑而立:“谢大人,请指教——”
话音落地,滂沱大雨瞬间泼下,风动剑啸,雨雾中,一灰一白两道人影倏忽间交错一处,难以分辨,唯见森森剑光,纵横捭阖。
众皆屏息凝神而望,容纳了上千人的演武场,此刻却只有剑声、风声和雨声。
我虽瞧不清场中二人战况如何,却也看出他们是棋逢对手,皆愈战愈勇,近百回合下来,仍难分难合。
太叔乙眼珠不错地死死盯着场中一举一动,忽惊叫道:“不好,要输!”
下一瞬,二人骤然停了下来,定格的一幕中:苏秀的剑刺穿了谢楚瑜的右臂,而谢楚瑜左手握剑,剑指苏秀咽喉,面上血色尽失,苍白如纸。
“你输了。”
苏秀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众人大抵如我一般,还未瞧清楚发生了何事,一时竟忘了喝彩,满场静默。
太叔乙瞪大了眸子,张口结舌,不能言语,半晌方长叹一声:“谢楚瑜竟……唉……”
苏秀松开握剑的手,退后几步,仰天大笑,如癫似狂,再看向屈九先生时,满目尽是鄙弃之色:“屈九先生,你为了保全自己武林至尊的名号,做了一辈子缩头乌龟,昔年弃了半生知己,今日舍了徒儿一条膀子!好!很好!事已至此,我服输!但——我苏秀,永远看不起你!”
苏秀说罢,转过身大步而去,又似想起什么,回过头,说了一句话:“是了,家师要我问你一句话:若虚名累人至斯,要来何用?”
苏秀离开后,矗立雨中的谢楚瑜“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屈九先生石雕般端坐不动,雨水打湿了他的须发衣衫,竟似转瞬之间,垂垂老矣。
回府的路上,我方从太叔乙口中得知:原本苏秀刺中了谢楚瑜的右手,击落其剑,已然胜出,可关键时刻,谢楚瑜竟以右臂为代价,牵制苏秀的攻击,左手拾了剑,取其咽喉,换来一场令人唏嘘扼腕的胜利。
回府后,家仆禀告梁潜已在西院等候,慕星湖当即屏退众从属,只携了太叔乙、姬深、梁泓和我四人,径往西院去了。见到梁潜,慕星湖摘下斗笠,直截了当地问道:“黄肆之事调查得如何?”
梁潜衣衫尚湿,面色略微发白,神色有些疲惫憔悴:“黄肆确是在家中自缢身亡,未发现谋杀或刺杀的迹象。”
梁泓闻言大吃一惊:“什么?黄肆自杀了?”
梁潜点了点头,沉重地道:“昨夜发生的事。”
梁泓愀然作色,凝神沉思,且做阙疑。
姬深眉头紧锁,无不担忧地道,“孝严才去了中门属,黄肆便自杀了,若处置不当,只怕会殃及孝严。”
慕星湖面色颇为凝重,问道:“成玦,萧府那边情况如何?”
梁潜道:“萧亦城遣散了萧府十之八九的家仆,现在府中几乎只有他的卫兵,密不透风。”
慕星湖走了数步,在几案后坐下,打量众人,道:“黄肆自杀的事,诸位怎么看?”
梁泓道:“此事尚未盖棺定论,即便降罪黄肆,最多不过是官降三阶、贬去城郡,过个一年半载,风波平歇,便可设法再调回郢都、迁回原阶,何至于自杀?这其中是否有何蹊跷?”
慕星湖微微颔首,以求证的目光看向梁潜,梁潜意会,当即道:“主公,我同兄长一般看法。大王先时传了口谕,定罪之前,要黄肆闭门静思。他也一直老实待在府上,可前日夜里,却微服外出,三更后方回。”
慕星湖沉吟道:“可查到他去了何地,见了何人,做了什么?”
“此行甚是隐秘,查不到什么。”梁潜摇了摇头,略犹豫了一下,道,“容我大胆揣测一下,若黄肆当真是去见了什么人,敢无视大王口谕邀约的,而黄肆又不得不赴约的,只有一个人。”
梁泓陷入了沉思中,姬深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慕星湖道:“说下去。”
梁潜心中已有断论,不徐不疾地道:“主公,我以为黄肆的死因可能有二。一者,太子对内城守备动了手脚,怕藉於菟之事调查黄肆时,牵连到他,便赐死黄肆,以死无对证;二者,太子令黄肆做某些事,黄肆不愿做,又不能得罪太子,只得以死明志。”
梁泓骇然道:“对内城守备动手脚,太子意欲何为!”
姬深凝神道:“今日一早,谢正联合御史台诸位官员上书弹劾萧亦城,谢正虽从未站过阵营,不过他自命清高,素来不与太子亲近,对公子厉倒是十分客气。”
梁泓疑道:“姬公怀疑太子和萧亦城……”
姬深未置可否地道:“太子如欲图郢都,势必安顿妥当萧亦城、勾谵、魏聃、骁尧四人。魏聃和骁尧,他绝无可能收买。勾谵自不必多说。至于萧亦城,楚王对他颇多猜忌,他对楚王未必死忠,太子不是没有可趁之机。”他眸中闪过一抹冷厉精芒,谏言道:“主公若在他危急之时施以援手,他日收为己用,未为不可。”
慕星湖眸子微敛:“成玦,你说呢?”
梁潜摇了摇头,直言道:“萧亦城不大可能向太子投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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