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舜华躬身谢过楚王,抬头看向萧亦城,眸光轻漾,一抹温柔慢慢化开:“萧将军于妾身有活命之恩,将军若不嫌妾身污眼,妾身愿一生为奴为婢,追随将军。”
我愣了一下,怔怔看向屈湘儿的坐席。
刘恕原本悠哉地看着戏,此刻倏然绷紧了脊梁,目光飞快地在楚王、萧亦城、列国使臣和众文武身上游走了一圈,转眼又是一副看戏之态。
楚王神情风云变幻,蓦然一笑,和颜悦色地道:“萧卿劳苦功高,颜舜华既愿从之,寡人焉有不允之礼?只是不知萧卿意下如何?”
萧亦城跪地俯首,看不清表情,只是肩膀略微打颤,过得良久,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字一字、迟缓而又艰难地道:“我……愿意。”
楚王喜怒莫辨,不咸不淡地道了句:“好呀。”
颜舜华眸中绽放开喜不自胜的光芒,躬身一拜:“谢大王成全。”
一时之间,百官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太子看上去心情转好,眉开眼笑,扬声道:“自古美人爱英雄,所谓英雄,必是大丈夫、真豪杰!那些阴阳怪调、雌雄不辨的人,自是入不得法眼,哈哈!哈哈!”
我双手紧紧交握,咬唇不语:眼下我虽弄不明白状况,可也知情形绝不似表面这般简单。太子此时出言扬萧亦城而贬慕星湖,可见比我还弄不明白状况。
太子虽犯浑,可那些侮辱慕星湖的言辞,在我听来,尤为刺耳。
楚王面色沉沉,对太子的话充耳不闻,太子只得讪讪地住了嘴。
慕星湖拂衣起身,行至颜舜华身边,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金钗。
颜舜华不明所以,带着一丝戒备地看着他,慕星湖抬起她的手,将金钗放在她手心,转身面向楚王,温言道:“大王,我与颜氏无缘,强求不来。颜氏与萧将军正是美人配英雄,实乃天赐良缘。天凉了,萧将军年岁不轻,一直跪在地上,只怕身子吃不消。”
楚王闻言,露出一副恍然的神情,忙起身离席,将萧亦城扶起,道:“若非宸儿提醒,寡人险些忘了,萧卿快平身罢!”萧亦城自是再三谢恩。
楚王却未归座,揉了揉眉心,道:“寡人近日染了风寒,身子不适,便不奉陪了,夜宴由甘卿主持,诸位贵使务要尽兴才是!”列国使臣纷纷起身问候行礼,群臣跪地恭送。
楚王离开后,坐于慕星湖下首的谢正站了起来,瞪了萧亦城一眼,冷哼一声,径自离席。
楚国的官爵制度等级森严。
官衔高低象征权力的大小,爵位高低象征血统的尊卑。
君王之下,官分文武。
文以大良造、太尉、御史为核心。大良造总揽朝政,太尉和御史为其臂膀,太尉掌管内廷军务,御史督察文武百官。
其下又设九卿,分理政务:奉常为九卿之首,司祭祀礼仪;宗正司宗族事务;内史司土地人口;库史司税收;治粟司粮草;太仆司马政;典客司外交;廷尉司刑罚;共工司工程建设。九卿之下,再设各官署衙门。
武以三军总督和亲卫军首领为核心;督领之下,设从一品至从三品各品阶将军、四品至从五品各品阶都尉、六品至从八品各品阶校尉。
除文武外,曾设摄政王,其品阶甚至高于大良造、三军总督和亲卫军首领,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楚殷王在位时,摄政王变乱,平乱后便立法废黜了摄政王之位。
楚国的一品官员共有三位:大良造甘吉、三军总督萧亦城、亲卫军首领骁尧。
再说爵位,楚王乃王爵。勾谵、屈九先生袭公爵,覃崇之、周子鉴袭侯爵。
君爵曾为摄政王专属爵位,摄政王之位废黜后,空悬百年。到了本朝,楚王方授慕星湖以君爵。
前朝帝国施行分封制,贵族可获得爵位和封地,以致权力分散,贵族纷纷自立门户,帝国慢慢消亡。现今这列国纷争的乱世,便是由此形成。
齐国废分封制而行城守制,废除贵族特权,改行律法制度,以图集权中央,遭到了旧贵族强烈反对,虽以武力镇压下去,但也元气大伤,后为楚国所灭。
齐国新政虽以失败收场,却无疑为诸国展示了全新的治国思路。楚国率先效法变革,各个大国先后效法。
是以当世除了代国和南沙诸国仍保留着联盟体制,贵族有自己的土地和军队,在其余诸国,贵族的境况已不同于前朝帝国时期,不得私自组建军队,依爵位高低享有不等的卫兵配额,不再享有封地的所有权和任命权,仅享有封地的部分税收和其他柔性|福利,低爵贵族不享封地,仅享受额定的福利。
贵族与其封地联系薄弱,除了身份象征,爵位所带来的实际利益大大降低,贵族遂将目光放在了官衔上,或居于都城,或近都而居,以为仕途带来便利。这也是当今官衔与爵位密不可分、权贵集中于都城的原因。
楚王在位期间,起贤任能,不拘一格,官衔制度几经改革,形成了如今的体系。诸国自是有样学样,官衔体系皆与楚国大同小异。
不过,梁潜曾言道,诸国虽学了楚国的架子,却鲜少学到楚王用人的本事,可谓学而无用。
这谢正乃是御史,从一品官员,按理他绝不敢在官高一级的萧亦城面前造次,这般公然吹胡子瞪眼的行径,委实不大寻常。
众人各怀心思,那莺歌燕舞,俱索然无味,场面渐冷时,甘吉适时而出,陈述几句,便收了场,众人由宫人引着,各自散去。
刘恕自顾自剥起了橘子吃,宫人等了许久,见他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便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公子可要回驿馆歇息?”
刘恕道:“孤还有一桩心愿未了,且待片刻。”说罢,放下橘子,站了起来,往驿馆反方向疾步而去,我见他并未施令,想了一想,跟了上去,宫人亦远远跟在身后。
行至哲明湖西畔,但见萧亦城和颜舜华一前一后地缓步而行,萧亦城似有心事,神情恍惚,一时竟未察觉到有人靠近。
颜舜华低垂螓首,轻声道:“萧大哥,你能答应我的请求,我心里很是感激。”
萧亦城良久不语,开口时声音有些喑哑,里面含着一丝责备和无奈的意味:“我能怎么选?”顿了顿,他转过身,低头看着颜舜华,哑声道:“大王若将你送给太子,我便是得罪太子,也定要为你说上几句话,可若是东临君,他素来温文尔雅,定不会亏待你,对你而言,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颜舜华面色霎时变得惨白,美眸一红,哽咽出声:“再好不过的事?”
萧亦城叹了口气:“舜华,你何必……”
颜舜华动了情绪,身子轻颤,凄然道:“萧大哥,你知道么,我这一生,只有方才那一刻,看着你,告诉你,我想跟着你、陪着你,才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人,不是牲畜,也不是物件!”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萧大哥,我只想自私这一次……”
二人视线交融,痴痴凝望彼此,萧亦城长长叹了口气,视线胶在她面颊上的伤疤上,唇角颤抖,欲言又止。
颜舜华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带伤的面颊上,轻声道:“放心罢,已经好了,不疼了。”她咬着下唇,犹豫了片刻,问道:“萧大哥,你可会嫌我丑?”
萧亦城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满溢出的怜惜,让那张冷峻的面庞如冰山融化,变得平和而安详:“你是天仙一样的人儿,我是个粗蛮武人,又老又难看,跟了我,委屈你了。”
颜舜华温柔而坚定地道:“萧大哥,你以后不会再孤伶伶的,我也不会再孤伶伶的,不论风晴雨雪,我们都守在一起。”
刘恕轻咳两声,萧亦城警觉地看向声音来处,本能地将颜舜华护在身后,沉声道:“原来是公子。”
刘恕笑道:“孤方才心中还不平呢,如今见二位伉俪情深,委实羡煞旁人!恭喜将军!恭喜夫人!”
颜舜华面色微红,福了一礼:“多谢公子。”
萧亦城抿着唇,微一颔首,道:“谢过公子。不知公子特意寻来,还有何事?”
刘恕哈哈大笑:“孤起初不过是想多瞧夫人一眼罢了!不过夫人既是将军所爱,孤自是不会再作他想。将军乃盖世英雄,孤好生敬重,今日一见,更生亲近之心,将军和夫人日后但有所需,尽管向孤开口便是!”
萧亦城道:“公子客气了。”
刘恕道:“如此,便不叨扰二位了。”
萧亦城道:“公子好走。”
刘恕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萧亦城眸中掠过一抹讶异,一闪而逝,躬身还了一礼。
回梁国驿馆的路上,我心里翻来覆去想着屈湘儿,为她感到不平,莫名地厌恶起萧亦城和颜舜华来。
刘恕凑近了些,低声问道:“在想什么?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我鼻子一酸:“我为屈姐姐感到不值!”可男子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何况对象是萧亦城这般有权有势的男子?刘恕听到这话,只怕多半又要嘲弄我了。
“会这样想的,不止你一个。”
我愕然抬头看向刘恕,他眺向远处,拉紧了披风的领口,前言不搭后语地道了句:“楚国要变天了。”
我拧着眉头苦苦思索着他的话,不得要领,疑惑地道:“公子为何如此说?”
“萧亦城以平民之身而官拜一品、受封男爵,会有多少人嫉恨和不甘呢?”刘恕的眸子渐渐变冷,在失去最后一丝温度的时候,他缓缓道,“血脉低贱的人,即使成就斐然,在那些血脉高贵的人看来,始终都低人一等,是杂种、劣等人。这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即使被压制,有朝一日,有机可趁,便会千百倍地反噬。”
他抬头望向无边无际的夜幕,意味不明地笑道:“主宰游戏的人,从来都是一个卑鄙的疯子。”
我看向刘恕冷冰冰的面庞,心猛地揪紧了一下,跳乱了节拍,慌忙垂了眸。刘恕似有所觉,收回目光,在我头顶停留了片刻,又看向前路。
“走罢。”
我松了口气,跟上他的脚步。
回到梁国使馆,刘恕亲自送我到居室外,我道过谢后,见他懒懒散散地靠在墙上,抱着双臂,一副不准备走的模样,便道:“公子也请早些休息罢。”
“天下美人多矣,萧亦城想要谁都行,唯独不能要颜舜华。”
我愣了一下,大惑不解地道:“为何?”
“因为颜舜华是楚越之战胜利的象征,是楚国的、楚王的战利品。”刘恕笑了一笑,“萧亦城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回想着晚宴上的种种:“那他……”
“颜舜华外表柔弱,实则刚强。她料楚王会将她送人,便自毁容颜。她敢公然提出要追随萧亦城,想来也是料楚王不会在列国使臣面前给萧亦城难堪,对萧亦城,她已是豁出了性命。萧亦城若辜负了她,她多半是不肯苟活于世、任人摆布了。”
刘恕说到此处,轻叹一声:“当真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公子怎知她是自毁容颜?”
刘恕鄙夷地睨着我:“颜舜华摘下面纱后,萧亦城乍露的表情是震惊,再是愤怒,再是迷茫,然后是懊恼和怜惜。再加上的后面发生的事,有何难猜?”
我扬了扬眉:“你倒是很会看人脸色嘛。”
刘恕眯了眸子:“本公子若不会看人脸色,早死得连渣都不剩了。”
我心中黯然,轻嗤一声,道:“你这种大祸害,哪那么容易死,当然会遗臭万万年了。”
刘恕侧过头打量着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黎墨,我若死了,你的心会痛么?”
我冷冷地道:“不会。绝对不会。”
刘恕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背脊紧紧贴着门板,刘恕笑意更深,我手心汗湿,一把拉开门钻进房间,插上门闩。
“时辰不早了,公子请早些歇息罢。”
门外传来一声低低的笑声,我握紧拳头,险些恼羞成怒。
我在他眼里宛如透明,所有的心思都无处可藏,就连隔着门板,也无可遁形,这感觉委实糟糕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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