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不多问,只坐在她身旁,静静地陪着她。
过得良尚,屈湘儿才开了口,声音有些喑哑:“你不问问我为何带你来此么?”
我摇了摇头:“当日我拉着你去钱府给人瞧病,你不也什么都没问么?”
屈湘儿笑一笑,道:“妹子,我没白交你这个朋友。”说罢,她起身从船舱中提了两坛子酒出来,问道:“你能喝酒么?”
我点了点头,她递给我一坛:“陪我喝酒。”一面说,一面屈膝坐了下来,端起酒坛子,自顾自灌了两大口。
我掀开坛封,浅饮一小口,道:“姐姐,有一桩事,我瞒了你。我不是梁潜的夫人。”
屈湘儿头也未回,仍远眺着江水,残月清辉更映得她面色苍白、神情寥落:“嗯。”她又灌了几口酒:“我今日已瞧出来了,东临君怎会把家臣的夫人带在身边随侍?那日调戏你的浪荡子,怕正是东临君罢?”
我暗叹一口气:“嗯。”
屈湘儿平静地问道:“你们俩合演一出戏来诓我,所为何来?”
我看向屈湘儿,悃诚言道:“我不明东临君的用意,起初亦不知你的身份,更从未生过害你之心。你若是怪我——”
“我与东临君虽无交情,却也没有任何嫌隙。以他的权势,无须来巴结我,若是企图利用或戕害我,我也自有法子教他不得安生。何况,我不是也没告诉你,我是萧亦城的……”屈湘儿忽地住了口,猛灌几口酒,“不妨事。”
我心想:萧亦城和屈湘儿不愧是夫妇,这基于自身强大的自负,简直如出一辙。说是器量宽宏也罢,说是骄傲自大也罢,我心中却唯有钦佩和敬重。
这世上有些人,善于在帷幕后筹谋,步步算计,诡计百出,于不动声色间,操纵着他人的生死命运、局势的跌宕起落,这样的人令人心生敬畏。
而萧亦城和屈湘儿这样的人,便如当空烈日一般,阴谋诡计在这炽光里,如同尘埃般投下一片片阴影,黑白分明,无可遁形。
虽说刚则易舍,可高山仰止,总有些人,不能教人以成败论之。
江风渗人,我冷得直打哆嗦,提起酒坛,喝了几大口酒,身子才稍许暖和了些。
屈湘儿转过头:“把手给我。”
我伸出手,她将我的手握住,下一瞬,我便感觉到一股股暖流自她掌心奔涌而至,淌过四肢百骸,如沐春风般舒坦。不多时,我全身便暖融融的,手心脚心甚至冒出了汗。
“好些了么?”
我笑道:“好多了。”
屈湘儿松开手,又转过头去喝闷酒了,喝干了一坛子酒,又提了两坛子出来。她的样子,像在沙漠里炕了数日,乍然见到绿洲清泉的旅人,喝得如此急躁、紧迫、失态。
可旅人饮的是喜悦,她浇的是悲伤。
船行至江心,随波飘摇,放眼望去,两岸灯火影影绰绰,繁华都城远如蜃楼。而眼前江水森森,深不见底,令人油然生畏。
屈湘儿指着灯火阑珊处,大约喝得多了,她的声音听来飘忽不定:“妹子,这般看着郢都,我竟觉得它可怖。”
我喝了两口酒,没有说话。
屈湘儿低声问道:“假如我这就这般把你劫走,你说会怎么样?”
我叹了口气:“萧将军只怕会很麻烦。”顿了顿,又道:“楚王知晓我与东临君的关系,今日在朝堂上,我落了难,你那般回护我,楚王已生疑心,以为萧将军同东临君有甚私交。甘相处处顺着楚王的意,萧将军见楚王神色有异,立时将话柄推给甘相,以表明立场。”
我想了想,轻声道:“盛极必衰,水满则溢。萧将军功盖寰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怕楚王心里,多少有些想法。他势必步步谨慎,你莫要怨他对你不假辞色。”
屈湘儿目光探向我,默然不语。
我咧嘴一笑,道:“姐姐,你能将我从王宫带走,东临君手下高手如云,想来亦能将我带走。他既没有如此做,说明我暂且没有危险,他定然有更稳妥的法子救我。姐姐,你不可再为我贸然涉险。”
屈湘儿目光凝着我:“你就如此信他?或许他只是怕引火上身罢了。”
我郑而重之地道:“福祸相依,生死相许。对他,我愿以性命相托。”
屈湘儿默然迂久,方道:“难得你竟能看得通透明白……”
她扬起脖颈,饮了几口酒,眸色幽暗:“我当年身中十二箭,拼着一口气从尸体堆里爬出来,一日一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狂奔千里去报信,也不曾像如今这般……这般……”
她指着郢都,凄然一笑:“这郢都是个没有是非善恶、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她说得凄苦,我听得心酸,哽声道:“姐姐……”
屈湘儿看向我:“妹子,你瞧我算得上个厉害人物么?”
我用力点点头,笑道:“你一介女流,却做得武烈将军,又是大将军的正室夫人,你跺一跺脚,楚江都要震上一震,当然是个厉害人物啦!”
屈湘儿闻言莞尔,旋即摇了摇头:“我能做将军,凭的是屈家的根基和我爹的名望,倒也不见得我有多大的本事。以前旁人看我,是屈九先生的女儿,现在旁人看我,是萧亦城的夫人。众人皆知我是萧门屈氏,可谁人知道我的名字呢?这萧门屈氏,便是换阿猫阿狗来做,也可耀武扬威、横行一世了。至于我,一个连名字都不被记住的人,怎么能算是厉害人物?”
我叹了口气:“姐姐,你何须妄自菲薄?一个人的身世,本就不可同自身剥离。那些出身尊贵的人,生下来就拥有的东西,或许是那些出身平凡的人,奋斗一生也难以企及的。”
屈湘儿道:“若所得非我所欲,却又如何?”
我一时无言以对,屈湘儿提起酒坛子,喝了一口,道:“妹子,其实我很羡慕你。”
我奇道:“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屈湘儿微微一笑,眸子里闪过一抹亮光:“你与我说起从梁国一路走来的见闻,我觉得有趣极了。譬如白头山终年积雪不化,那是什么样的呢?飞星楼有九层之高,站在最上面,是不是能摘到天上的星星呢?”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可叹我人生已过了大半,却从不知楚国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原来竟是如此。
我心中颇有些好笑,叹道:“我是无用之人,几个山贼就差点要了我的命,遇到戍边的小卒也得点头哈腰,为了省些许银子,风餐露宿,挤在马厩里过夜也是有的。若是换做你呀,吃好的、住好的自是不说,那些个兵将,得反过来对你点头哈腰,若是遇到山贼,你不将山贼窝一锅端了,算是菩萨心肠、手下留情呢!你要去白头山、飞星楼,易如反掌。可我要学你的本事,却难如登天,若要拥有你的地位,那得重新投胎。你又何须来羡慕我?”
“妹子,我羡慕的,不是你去过白头山、飞星楼。”屈湘儿笑了笑,与我碰坛对饮,半坛子酒干了,她目光飘向远处,轻声道,“是你可以去、去任何地方的……”
我心中一动,霎时明白了她所求为何,暗叹一声,垂眸不语。
“人言周国的最东面,有一条极宽极长的河,无边无际,那条河会有多宽多长?比郢河、楚江还要宽、还要长么?人言蓬莱是世界之东极,日出之地,每日时辰一至,便有十只神鸟驮着太阳升起,不知是否确有其事?蓬莱再往东,是否便是天极呢?天极之处是否果如传闻所言,有四根擎天之柱?那擎天之柱又是什么样的?若是顺着擎天之柱上行至极点,是不是能到天宫,看到众神呢?站在天宫看世界,又是什么样的?”
“月亮上只有神女嫦娥和她的玉兔,她一个人,每日里做些什么呢?尝闻西面的昆仑山上,有终年花开不败的悬圃,悬圃有神龙看守。那悬圃是什么样的呢?”
屈湘儿一面凝神思索着,一面说着,“还有北面的代国女君万俟瑜瑶,她又是何等样人?代国以北,穿过茫茫草原和沙漠,越过北极海,又是什么地方呢?”
我喝了一大口酒,叹道:“你说得这些,亦不过是沧海一粟。洪荒宇宙何其之大?相比之下,你我不过蜉蝣蝼蚁一般。”
“是啊……蜉蝣蝼蚁一般……”
屈湘儿眸子一暗,声音低了下去,悢然道:“国家存亡,朝代更迭,周而复始。楚国灭了数国,又会亡于谁手?勾、覃、屈、周四大世家,周家一门三相,覃家历代九后,数百年荣华,何等辉煌?二家皆曾盛极一时,门庭若市,如今宗族子弟天涯零落,门可罗雀,安者几人?勾家、屈家又焉能长盛不衰?”
屈湘儿且饮且道:“人生不过百年,匆匆来去。可蜉蝣蝼蚁般的我们,占据尺寸之地,却为浮云般的虚名虚利,彼此倾轧,斗得头破血流。似我这般,看似光鲜,却不敢说错一个字、走岔半步路。这些年来,我何尝没做过昧着良心的事?又多少回忍气吞声,甚至背弃心中的道义?”
“这世界如此博大而奇妙,有那么多有趣的人、有趣的事,可我,却只能挣扎于泥淖之中,平白惹得一身血腥污秽,耽误了大好人生……”屈湘儿自嘲道,言罢,扬起脖颈,径自往喉咙里倒了半坛子酒,饮罢酒,眼眶已是一片通红。
我瞧着她这般神态,心中亦是酸楚,险些落泪。
可细细一想,又觉哪里似乎不大对劲。
屈湘儿向往自由,这是心灵至深处的渴求,绝非朝夕之念或一时兴起,不吐不快。她出身行伍,与朝中贵妇们怕是难以相处,或许我这山野民女,更对她的脾性,她视我为友,倾诉心事,亦无可厚非。
可眼下我身处囹圄,委实不是时机。若说是因萧亦城当众呵斥她,引她不快,这才将我从王宫劫出来深夜诉苦,她的胸襟还不至于如此狭隘,心智亦不至于如此幼稚。
我心念电转,问道:“姐姐,出了何事?”
屈湘儿闻言,肩膀颤了颤,蓦地看向我,眸子里强撑着的最后一丝坚持瞬间崩摧,清明遁去,血色洇染,看上去空洞而可怖。
我惊道:“究竟出了何事?”
屈湘儿猛地低下头,双手掩面,压抑的低泣声从指缝一缕一缕地淌了出来:“我付出了半生,搭上了一生,竟全然错了,全然错了……”
“姐姐,什么错了?”
屈湘儿并未回答我的问题,我亦不再多问,安静地陪在一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良久,她方止住了哭泣,缓缓地从手掌中抬起头,泪痕犹湿,目光飘向黑魆魆的江面,神情木然,连声音都是死气沉沉的:“你说,数十万人的血,汇成江流,是不是也像这样,看不到尽头?”
我心中骇然:“姐姐,你在说些什么?”
屈湘儿哆嗦了一下,似找回了些神识,摇了摇头:“你只当我胡言乱语罢了。”她转头看向我:“妹子,我有一事相求。”
我颔首道:“姐姐只管说便是。”
屈湘儿眸子里幽光浮动,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语气里有着破釜沉舟的坚定:“他日我若是做了什么荒诞的事,还请东临君在大王面前,说上几句好话,替我圆了过去。”
我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蹙眉道:“姐姐,你想做什么?”
屈湘儿道:“你莫要紧张,我向你保证,此事绝不损及东临君半分利益。”
我摇了摇头,急道:“你此时郁结于心,万不可因一时意气,做出什么重要的决定呀!”
屈湘儿笑了笑,道:“我初识萧亦城时,他是个靠砍柴维生的樵夫,还是个鳏夫,一贫如洗,孤苦伶仃,且年长我许多。那时我青春年少,多少达官贵人家的青年才俊挤破头想做屈家的女婿?可后来我决定嫁给他,也不过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如今这个决定,我却想了恁久,足矣。”
萧亦城出身贫寒,因家中排行老三,便唤作萧三郎。“亦城”二字,乃是拜入屈九先生门下时,屈九先生所赐之名。
他的传奇故事,评人们不厌其烦地说了千千万万遍,我即便不曾专程去听,这些事却也是耳熟能详的。
当时并未觉得如何,如今从屈湘儿口中听来,心中却是一番波澜,久久不能平息,寥寥数字,便是半生。
我还待说些什么,屈湘儿已道:“时辰不早了,我得送你回梁国使馆了。”
我张了张嘴,话到嘴边,犹豫不决,终究叹了口气,不复多言。
屈湘儿又悄无声息地将我送回梁国使馆,我正待掀窗而入时,她忽地抬高了声音,道:“妹子,今夜多谢你陪我饮酒。你也毋须太过担忧,我自会想法子保你。那褚宜徐,我还不放在眼里!哼!”
她这番话说得颇令人捉摸不透,可未及多问,她已飘然远去。
我大惑不解地挠了挠头,推开窗户时,借着稀落的星光,却见刘恕靠坐在床头,微垂着头,略抬了眸子看着我,唇角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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