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顿了顿,喝了一口水,道:“说如果明日一早弄不到一百两银子给他,他就把她九年前已嫁人生女的事统统告诉主人。那人还说,区区一百两银子算什么,主人事事依她,她就是把整个钱府都弄过来,又有什么难的?那妇人一边哭一边骂道,‘平遥,你不是人,你是个畜生!’”
我不由握紧手中的水杯,听小树又道:“平遥还将遇见平远的事同那妇人说了,提醒她近来莫出府,免得被撞见,这才走了。”
我心中郁郁,一口气喝干了杯中水,却似饮酒般,嗓子燥得直冒烟:“此事,暂且不教平远知晓。”
小树点了点头。
“天色不早了,去歇息罢。”
小树起身告退。
小树离开后,我方问道:“星湖,你怎么来了?”
慕星湖道:“我来瞧瞧你。”
我不放心地道:“你一个人么?太叔乙没跟着么?”
慕星湖摇头道:“他这几日不大理我。”
我往窗外望了一眼,催道:“这么晚了,若是无事,你就快回去罢。”
慕星湖从善如流地道了句“好”,身子却连地方都不曾挪一下,悠哉地端起水,呷了一口,细细品味,倘若不知情,还道他喝得是甚珍茗。
“星湖,你莫嫌我啰嗦,你武功这么弱,出门还是要带上人,万一被人盯上……”我忧心忡忡地道。
慕星湖轻声道:“那我不走了罢?”
我点头道:“也好,我去给你订房间。”
慕星湖丧气地道:“那我还是走罢。”
我失笑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慕星湖忽而抬起头,认真地问道:“莫离,平远的事,可要我帮忙?”
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低垂了头,轻声道:“这么点子事,哪用得着搬你这尊大佛来?何况你平日里那么忙——”
慕星湖眨了眨眼睛:“莫离,你这口气怎么听着酸酸的?莫不是怨我冷落了你?”
“我才没有!”我白他一眼,又笑叹道,“好啦,要走就快点走,再晚街上一个人都没了,小心被鬼捉了去。”
慕星湖了然一笑,长身而起,轻拂衣袖:“既如此,我便回紫府了。”
走到门口,他又回过身,张开双臂道:“莫离,抱一下。”
我莞尔一笑,顺从地走过去,抱住了他,慕星湖轻轻地笑出了声,高兴极了。
他临走前,又道:“莫离,我要去胤城一趟,过些日子才回来。你若有事,便去找我叔父,他是紫府主事之人,不用怕他,他也没你想得那么可怕。”
我颔首道:“知道了,一路顺风。”
慕星湖依依地道:“莫离,我好舍不得你。”
我脸一红,柔若无力地推他:“明日不是还要出远门?快走快走!”
慕星湖挨近过来,撒娇道:“好不想走哦,不然教我留下嘛,从北城过来好远哦,又要坐车又要坐船……”
我使劲一推他,合上了门,面烫耳热,心如鼓擂,我敢肯定,他再多待一秒钟,我就要扛不住了。
夜半醒来,我心想着,若是慕星湖敢像先前那般偷偷爬上我的床,我就狠狠地羞辱他一番,再将他一脚蹬下去。摩拳擦掌地转过身,卧榻之侧,唯有罗衾。
“算你好运……”我嘟囔了一声,阖上眼皮,忽觉有些冷,搂紧被子,迷迷糊糊中,又睡了过去。
越日一早,正吃饭时,我猛地想起一事来,立时放下筷子,大步而去。身后传来小树的声音:“姑姑,你去哪儿?”
“我去去便回!”我撂下这句话,循着模糊的记忆,来到城中一处,那处依旧人头攒动,众人围着一张悬赏榜文,议论不休。
我依稀记得榜文的内容,大意说的是:一钱姓大户,家中幼子重病,悬赏黄金千两,寻求良医。
我向众人打听,问到这榜文中的钱家是哪个钱家,便有人道:“钱姓在楚国可不多见,郢都还有第二个钱府么?”
我向那人道了谢,又火急火燎地找到屈湘儿,一揖到地:“姐姐,我有一事相求,还望你莫辞劳苦,随我走一遭。”
屈湘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懒洋洋地问道:“嗯?你说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屈湘儿蹶蹶地道:“你等会儿。”她转身回屋,洗漱更衣毕,将一块写着“今日外出”的牌子挂在门上,冲我招了招手:“走罢。”
我颇感惊讶:“姐姐,你不问问什么事么?”
屈湘儿一扬眉:“有甚好问?”
我笑了笑,不复多言,与屈湘儿同往钱府,守门家仆闻得我二人是来给少主人治病的,便直接引着我们入了府。
等不多时,便有人来查问了我二人的名姓、住处,又问了些医术方面的问题,确定我们不是江湖骗子,这才迎进后院,去拜见家主。
钱府家主约莫五十岁,中等身量,眼窝深陷,须发花白,看着很是憔悴。他身后站着一位生得极美的妇人,腰如纤竹,面如姣花,一对黑曜石般的明眸顾盼生情、熠熠如星。
那美貌妇人捏着一方帕子,抹泪低泣,真真是我见犹怜。
钱府家主道:“小儿便在里屋,二位请随我来。”
甫入里屋,光线陡暗,窗户皆被堵得严严实实,不见半点日光,唯有方桌上,燃着一根蜡烛,发出些微弱的光。
我皱了皱眉,胃里一阵翻腾,几欲作呕。这屋子里,混杂着草药味、菜饭味和溺物的骚臭味,着实不好闻。
屈湘儿问道:“怎的不开窗?”
钱府家主道:“有位方士曾说,小儿患的是失魂症,魂离了身,这身子一见日光,魂就再也回不来了。”
屈湘儿嗤笑一声:“荒唐。”
那美貌妇人“呜”地哭出了声,钱府家主叹了口气:“小柔,我知你心中难过,可切莫太过伤神。”
床榻之上,躺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瘦骨嶙峋,眸子紧闭,小脸蜡黄,全无血色。屈湘儿走到床边,俯下身子,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翻开他的眼皮瞧了瞧。
“妹子,把烛台端过来。”
我端了烛台,走到床头站定,屈湘儿头也未抬:“再凑近些。”
那美貌妇人紧张地道:“慢些,当心烛油烫到了我儿!”
我宽言道:“夫人放心,我理会得。”说着,将烛台拿近了些。
屈湘儿捏住那男孩的下颚,将他的嘴掰开,仔细检查起来,问道:“他最近一次昏迷了多久?”
钱府家主道:“有三日光景了。”
“起初一次昏迷了多久?”屈湘儿手下不停,解开那男孩的衣襟,在他胸口和肚腹上摸了摸,最后才握住他的手腕,搭起脉来。
钱府家主想了想:“起初不过是昏迷几个时辰,三五日昏迷一次,渐渐变成了昏迷一日两日,中间醒过来几个时辰,人也是神志不清。”
那美貌妇人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屈湘儿放开那男孩的手腕,叹了口气:“可惜呀可惜!”
钱府家主吃了一惊:“这、这是何意?”
屈湘儿道:“没救了,准备后事罢。”
钱府家主闻言,大怒道:“你治不好便罢了,如何能这般咒我儿!”
“不可能、不可能的——”那美貌妇人摇头道:“他只是睡着了……”
屈湘儿道:“他还这么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这般昏迷几日,就是饿,也能把他活活饿死。”
钱府家主气道:“你既治不好,便走罢,莫在此说风凉话!”
屈湘儿转身便走,我看了看那男孩,心中苦涩:“姐姐,这孩子当真没救了?”
屈湘儿停了脚步,沉默片刻,道:“走罢。”
我原想藉治病为名,往来钱府,打探虚实。熟料此番非但没探出什么,反而平白增了几分伤感。
“姐姐,那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如此难治?”
屈湘儿转过身来,看了我半晌,直看得我浑身发毛,她才道:“他没病。”
“什么!”我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拧着眉头道,“那么小的孩子,不太可能装病罢?”
屈湘儿摇了摇头:“他那身‘病’,因吃了过量安神的药物以及长期饥饿所致。”
我蹙眉道:“钱府的少主人怎会饿肚子?又怎会……”我忽地背脊一阵发寒,颤声道:“难道有人要害他?”
“不得而知。”屈湘儿摇了摇头:“若无他事,我便回去了。”
“姐姐,那孩子可当真无救?”
“那倒不至于。只消给他鼻子里灌少许蜀椒末,把他弄醒,喂些清粥糖包,待他身子稍许恢复些,再好好补补,调养个数年,也就能全好了。只是……若再耽搁下去,便积重难返了。”
“我晓得了。今日之事,多谢姐姐!”
屈湘儿挑了眉梢:“扰人清梦时,怎的不见你这般客气?”
“作为赔罪,我去给你抓一个月的药如何?”
屈湘儿喜上眉梢:“哈哈,那便说定了!”
回到临河驿栈,却不见平远、平安和绘梦三人,只有小树在,我奇道:“他们去哪了?”
“绘梦带爷爷和安儿去散心了。”小树道,“姑姑这半日去哪儿了?”
我将今日去钱府之事同小树说了,叹了口气:“小树,你再去一趟钱府,查查究竟是谁要害那少主人。不论如何,他好歹也算是平安同母异父的弟弟。”
小树道了声“好”,便即前往钱府。
晌午时分,我正打算眯上一会儿,却被绘梦慌张失措的大叫声和平安撕心裂肺的哭泣声惊得瞬间睡意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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