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头疼欲裂,身在一间陌生的屋子中。门户大开,天空一片昏暗,不知是黎明还是黄昏。
“醒了?”
慕星湖坐在方桌旁,提起陶壶,斟了茶水,小口啜饮,神情淡漠,喜怒不形于色。
我莫名感到紧张:我只记得自己和周子陵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周子陵喝一杯酒,作一篇诗,再往后发生了什么,我便记不得了。难道我耍酒疯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勾当?
慕星湖见我沉默,放下茶杯,缓步走到床边站定,脸上依旧没有表情,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之处投下一片阴影,原本清澈澄莹的浅褐色眸子显得有些晦黯。
我深吸一口气,咧嘴笑道:“你来啦!”
慕星湖一言不发,只定定地看着我。
我小声问道:“小树、平安和绘梦他们呢?”
四下寂静,落针可闻。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星湖,你生气了?”
慕星湖反问道:“我为何要生气?”
我咬唇不语,他亦不言,空气渐渐凝固,教人难以喘息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老师,学生可否进来?”
我松了口气:周子陵来得真是时候。
“进来。”
慕星湖依旧看着我,声音中没有一丝波澜,面色却冷了几分。
周子陵端着一碗汤进来,汤犹自冒着热气。
他头戴玄冠青缨,组缨系于下颌,脑后结了发辫,束之冠内,身着圆领方袖绛色深衣,难得穿戴齐整。
我向周子陵投去求救的目光,他看了我一眼,噗地笑出了声,我纳闷地看着他,他挤眉弄眼地指了指自己的脸。
慕星湖敛了眸子,淡淡地道:“子陵,你来此何事?”
周子陵道:“学生来送醒酒汤。”
慕星湖伸出手:“拿来。”
周子陵将醒酒汤放在慕星湖手中,慕星湖接过后,径自在床边坐了下来,舀了一勺,吹凉后,喂到我嘴边,柔声道:“莫离,张嘴。”
我不由地一抖,炎炎夏日,竟然冷得浑身汗毛倒竖。
我极不自在地喝下那勺醒酒汤,小声道:“我、我……自己来就好。”我去拿他手中的勺子,他的手却像炙铁般焊紧了勺子,纹丝不动。
“我来。”
我拧他不过,只得顺从地任他喂完醒酒汤,低垂了头,不肯看他。
慕星湖放下碗,指尖微微颤抖,他扯了下袖子遮住手,闷声不响地走了。
慕星湖前脚走,周子陵就再憋不住,哈哈大笑。
我疑惑地瞅着他:“这有什么好笑?”
周子陵四顾找寻,在屋子里找到面铜镜,塞到我手里,我往镜中一看,登时热血冲脑,骂道:“慕星湖这个王——”意识到旁人在场,我生生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我的脸上赫然顶着一张猪的嘴脸!画工精湛!栩栩如生!出自谁的手笔,自然不言而喻。
周子陵大笑道:“倒也难为家师了,看着你这副模样还绷得住脸,哈哈!”
我迅速下床找水将脸洗了,又引得周子陵大笑不已。
我恨恨地想:慕星湖委实太可恨了,莫名其妙发脾气也就罢了,居然还趁我睡着在我脸上画猪头!是可忍孰不可忍!
周子陵笑了片晌,方正色道:“妹子,你和家师是怎么回事?”
我想了想,自己也理不通顺,唉声叹气道:“实在是一言难尽,简单来说,曾为故旧,各自离散,如今算是重逢罢。”
“我说呢,原是故旧,画中人竟真是你。”周子陵笑了笑,“那时在清风楼,知你爱点清水烹寿眉,我便更生疑惑,猜想你和家师或许有点牵连。是了,你方才说‘慕星湖’,‘慕星湖’是……”
我奇怪道:“‘慕星湖’不是东临君的姓名么?”
周子陵道:“这却是我寡闻了,家师姓非‘慕’,名非‘星湖’,至于字,我亦不知。‘慕星湖’之名,实乃头回听闻。”
我疑惑道:“我不知道,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周子陵又宽言道:“你倒不必介怀,他的秘密太多,许是我不明就里罢。我观家师待你甚亲,对于他,我也未必比你了解更多。家师疏于人情,虽为师徒,但我们的关系可说是淡如水了。”
我心下一宽:我感觉得出,慕星湖藏了许多事,“坦诚”二字在我们之间是不存在的,我看他,就像水中望月、雾里看花,很难把握到真实,看不懂,猜不着,摸不透。
也许,是我们相处的时间还不够罢?
我在想自己的事,恍了神,只听周子陵说了句什么,却没听清,遂问:“你说什么?”
周子陵笑眯眯地问:“我看家师钟情于你,你跟家师是不是两情相悦?好事将近?”
我脸一红,旋又黯然:“你也看到了,他方才差点把我冻成冰棍。”
周子陵用手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这便是你犯傻了。若是我心爱的姑娘和别的男子一起喝得酩酊大醉,我可不会像家师那般和和气气。”
我果觉好受,顺口问道:“你会如何?”
周子陵想了想:“我会教他们算我一份,跟他们一起喝得酩酊大醉。谁知道呢,反正我也没有心爱的姑娘。”
我噗嗤作笑:“你心里都没爱情还扮情圣指点爱情,你不臊么?”
“凭推理想象嘛!”周子陵笑道,“何况我还不是为了安慰你?好心喂了狗。”
我好笑道:“好,好,我感受到了春风般的温暖。”
周子陵笑了一笑:“我今日瞧家师甚好,以往见他,总将一副无欲无求之相挂在脸上,好似行将朽木,这世上已无能留住他的物事。今日一闹,方觉他也是个血肉凡胎,会恼,会妒,怀贪痴,欲有求。”
我突然问道:“周大哥,你可爱过什么人?”
这问题十分唐突,周子陵却不介意,微微一笑,坦荡荡地道:“年少时,爱过,负过,待到明了,终已惘然。如今嘛,世间有趣之事多矣,何必为‘情’之一字劳心受苦?”
我失笑道:“我看你也没多大年纪,怎就动辄‘年少时’了?”
周子陵挑了眉梢:“我比家师还年长呢!”
“啊?”我不可置信地道,“你既然比他年长,何故拜他为师?”
周子陵朗声笑道:“我拜的是学问,又不是年岁,有何不可?”他正色道:“先故王兄长与端木兄长,一个官拜秦国太傅,一个官拜燕国大良造,皆位极人臣。论起来,我这两位师兄的年纪都可算是家师的父辈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甚觉不可思议。
周子陵问道:“你可知仕子们为何挤破头想投入家师门下么?”
我本想说因为东临君有权有势,可转念一想,东临君的权势受限于楚国,那秦国人、燕国人又来凑什么热闹呢?一念及此,我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周子陵眯眼而笑:“家师执掌蓬莱、空明、琼洲三大玄门,上窥天道,下卜未知,即便不向家师求学,顶着‘东临君门生’的头衔,亦可仕途青云。”
原来如此,我心中顿感慨万千:君王们不求治国良才,反而迷信诡道,任神棍们纵横朝野,实在令人唏嘘。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1
周子陵一眼看破了我的想法,摇了摇头,道:“家师虽执掌玄门,却素来不喜人藉玄门之名招摇。王兄长与端木兄长皆是股肱栋梁之才,是以收归门下,以清其藩篱。”
我这才明白过来,颔首不迭,又笑道:“那你呢?你又不做官,为何收你?”
周子陵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我是唯一一个正正经经求学的学生!”
我想也不想地嗤道:“就数你看起来最不正经!”
周子陵扬眉:“何以见得?”
我不由一愣:我先入为主地认定周子陵浪荡不羁、颓靡度日,可周子陵那杯酒成诗的能耐我是见识了的。当日在云梦城,仕子们巴结他,固有所图。可文生们亦对他毕恭毕敬,自古文人多清高,若他无才,再有背景,也未必会正眼看他。
他著作等身,开创诗派,文学上的建树非同小可,我岂有资格对他横加指点?
我赧然道:“不敢不敢,我说笑的,我有何德何能——”
周子陵薄怒道:“我可就认了你一个妹子,哪日你若不再唤我‘周大哥’,改称什么‘周公’,咱们的情分便立刻绝了,再莫往来。”
天已渐晚,我别过周子陵,便回紫府。
平安仍未醒,小树遂留在周府照看她,绘梦依依不舍地同周子陵作别,才怏怏地跟我走了。至于慕星湖,已先行一步。
我戏笑道:“绘梦,你把魂丢在周府了?”
绘梦的脸先是一红,又是一白:“姑姑,我对紫府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本是一句戏话,不想引得绘梦误会,我当即道:“绘梦,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你以后跟着我,不必太过拘谨。”顿了顿,又问道:“你很崇拜周子陵罢?”
绘梦小心地看了我一眼,点了下头。
我问道:“若有可能,你愿拜周子陵为师么?”
绘梦眼睛一红,沉默半晌,轻轻点了点头,又赶紧道:“我能侍奉主上身侧,今又跟了姑姑,实是三生有幸,不敢再生妄想。”
回到紫府,我便直奔疏园,推门而入,果见他在,正在菜园里除草。
我见他而心生欢喜,一半真心一半讨好,甜甜地道:“星湖,我回来了。”
他转过身,目光却掠过我,落在绘梦身上:“绘梦,你可知罪?”
绘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不迭:“我、我……”
慕星湖道:“你既不知,我便来告诉你。她是什么身份?”
绘梦颤声道:“姑姑是、是……紫府未来的主母。”
“‘未来’二字可以去掉。”慕星湖语气冰冷,“你身为贴身侍童,对主母不当行止,非但不予劝阻,反而煽动挑唆。我再问一次,你可知罪?”
绘梦身子抖如筛糠,哽声道:“我、我……甘愿领罪。”
我上前去拉扯他的袖子,急道:“绘梦没有挑唆我,是我自己要去找周子陵喝酒的!”
慕星湖不睬我,神情冷淡:“绘梦,你可有一同饮酒?”
“有。”
“可有醉酒?”
“有。”
我忙回护道:“是我起的头,跟他没关系!”
慕星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既如此,我罚你,你可服气?”
绘梦轻声道:“我该罚。”
慕星湖淡淡地道:“去西上院找玉鸣领罚罢。”
绘梦叩首再三,方躬身退下。
我松开手,心起阴霾:我本想着,事是小事,好言好语哄哄他,他就不会生气了,哪知上来便施罚。
我冷笑道:“慕星湖,你好大的官威呀!”
他别过脸,避开我的目光,抿唇不语,眸中掠过一抹痛色。
“我觉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根本没有共同生活的前提!我所求从不是大富大贵,我想有个人样,好好地过生活,而不是跟个宠物似的得看着主人的脸色讨生活,一面怕被罚,一面求打赏,对不起,我通通不想要!我也从没想着要嫁给你,麻烦你收起你的自以为是,别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紫府主母’的头衔往我脑袋上按!太重了,我要不起,好么?”
我越说情绪越上头,逐渐失控。
他闭上眼,身子有些打颤。
“我没卖身给你,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想做什么,做了什么,自己会负责,轮不到你来管我!”
慕星湖攥紧袖子,牙关打颤,嘴唇哆嗦,似在竭力地克制着怒火。终究,他什么也没说,从我身旁绕过,发泄般狠狠地摔上门,负气而去。
他刚走,我便后悔了,又懊恼又委屈,既怪自己鲁莽,说了难听的话,又怨慕星湖不问青红皂白地罚了无辜的绘梦。我宁可他给我脸色,罚我骂我都好。
过了一阵,我火消了大半,冷静下来,暗自盘算:还是跟慕星湖解释清楚,道个歉,免得他胡思乱想,也好顺便为绘梦求情。
我走到门口,却拉不开门,这才察觉门竟被人从外面锁上了。我不由气苦,憱然不悦:“慕星湖,你这是何意?快放我出去!”
拍了半晌门,手都拍麻了,也无人应答,想来他已走远了。
无奈之下,我只得回屋,瞧见桌上的离微,登时找到了撒气对象,乱弹一气,直摧残得自家耳朵嗡嗡作响,方才作罢。
次日清晨,门外传来响动,我闻声奔出房门,见是绘梦,先是一呆,继而快步走到他跟前,询问道:“打哪了?打得重不重?”
绘梦不明其意,面露迷惑之色,过了会儿,才轻声道:“姑姑误会了。主上并未打我,只是罚我去玉鸣先生那里抄账本。”
我愣了愣:“就这样?”
绘梦道:“主上待下宽厚,极少刑责加身。多数时候罚我等,都是去西上院替先生们做些琐事。严重些的,才会罚禁闭、禁食。”
我心知错怪了慕星湖,声音低了下去:“唉……其实你也没错,怨我。”
绘梦垂首道:“我昨日得意忘形,在值醉酒,玩忽职守,本就该罚。姑姑昨日醉了,幸得无事,姑姑若伤毫发,我都百死莫辞。”
“罢了。”我叹了口气,问道,“这时候东临君会在哪呢?”
绘梦道:“主上此时多半在书房。”
我简单梳洗后来到书院,行至书房门外,门未关严,透过门缝,见慕星湖独坐案后,手捧一卷书册,正安静地看书。
晨曦微露,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华光,绑发的丝带不知何时脱落,发丝略有些凌乱,披散于脑后,逶迤于尘埃,在这幅祥和的画卷中,平添一笔寥落。
我轻轻推开门,走到他身后,他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我小声道:“星湖,你的头发乱了,我替你梳梳。”
见他不语,我又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他仍不语,我亦不再多问,捧起他的发梢,拂去上面的灰尘,以手为梳,自发根穿过,展平理顺,梳至发尾,若有打结,便小心解开,一丝一缕,莫敢怠慢。
我爱极了慕星湖这一头如瀑墨发,莹润柔顺,那样干净,那样美好,绕指的触感,温柔得仿佛能将心都融化成水。
难怪人们常将“青丝”比作“情丝”,青丝缠绕指尖与情丝缠绕心头的感觉,应无甚分别罢。
“星湖,我以前也会给你梳头发么?”
“不曾。”
“为何?”
“那时我没蓄长发,不用怎么梳,你喜欢如今这样么?”
“喜欢。”
慕星湖唇角扬起,眼含笑意,心情多云转晴。
我给他梳好头发,绑上发带,目光不经意越过他肩头,瞟见书案正中的书册下压着一副画,露出一角,墨迹尚未干透,想是新作。
我不禁好奇道:“你又画了什么?给我瞧瞧!”
慕星湖放下手中的书册,转过身来,用身子挡住了我的视线,目光飘忽:“早起可用膳了?”
我半嗔半恼地道:“你把我锁了,让我喝西北风么?”
慕星湖轻声道:“不锁起来,万一你再撒酒疯可怎生是好?”
我当即反驳:“我哪里撒酒疯了?”
慕星湖委屈地道:“扬言要将我沽了换酒,又说那些伤人的话,可不是撒酒疯么?”
我自知理亏,虽不肯马上服软,声音却已低了下去:“你锁我一夜,又在我脸上画猪头,咱们扯平了。”
慕星湖不悦道:“我锁了你,你又是怎么糟蹋离微的?至于猪头,那可不是我画的。”他戳着我的脑袋,挖苦道:“若是我画,定教你认不出自己还是个人!”
在我愣神之际,他又戳了一下我的脑袋:“咱们没扯平,你可快点想想怎么补偿我罢!”
我揉了揉脑袋,眼见他又要戳来,缩着脖子,向他身侧一矮身,闪了过去,又瞥见那副露出一角的画,看着像一汪清泉,应是画的山水。
我眼珠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画抽了出来,抱在怀里,不待慕星湖出手制止,已跳了开来,嘻嘻笑道:“我来看看你画了什么!”
我才堪堪将画卷展开,只瞧了个轮廓,便被慕星湖夺了过去,将之藏在身后,面色绯红如霞烧:“没、没什么。”
我眯起眼睛,贼忒兮兮地盯着他,笑而不语。
虽只看了一眼,我却瞧得分明,画的是一个在汤泉中沐浴的女子。
慕星湖回避我的审视,辩解道:“我不是。我没有。”
我颔首作了然状:“我懂。”
文人墨客画春宫图本就不是稀罕事,许多大家也画过,何况美人出浴图亦算不得露骨。
慕星湖窘迫道:“绝非你想的那样。”
我笑道:“我想哪样了?不就是春宫——”
慕星湖咬牙切齿地道:“不是!”
我伸出手要画:“那你给我看看。”
慕星湖犹豫良晌,小心翼翼地将画从身后拿了出来,平铺在书案上。
我凑过去看,这幅画用上了多种矿石颜料,笔触细腻,画得极为逼真。
画中有一泉池,一个女子半身沉在水中,酥|胸半掩,鬓云乱洒,唇若朱丹,肤若凝脂,宛如出水芙蕖。
我在看画,慕星湖却偏了头在看我。
我呷出味来,脸顿时烫得直冒热气。慕星湖的脸亦泛红,低头收了画,放进书案下的箱子里。两人皆不说话。
良久,慕星湖低声道:“去用膳罢,今日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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