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道了声“好”,便往临近的酒楼走去,平安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
不多时,二人便回。小树提着两坛子酒,平安抱着一坛子酒,绘梦见状,忙上前接过平安抱着的那坛子酒。
一行人至周府门外,我报上姓名,那守门家仆已换了人,新换的人显然不好说话,见我一身狼藉,便不肯通报,不耐地驱逐道:“哪来的疯子,走走走!”
绘梦上前两步,道:“我乃东临君侍童绘梦,这位先生是我家主上的友人,特来拜会周公,还请你代为通报一声。”
那守门家仆愣了一下,将信将疑地唤来一个年长些的家仆。那家仆匆匆赶来,见了绘梦,抱拳道:“哎呀,真是绘梦!”言罢,看了我一眼,见我衣冠不整,神色略带嫌厌,却未多言,只连声道:“快请进!快请进!”
那家仆引我们至偏厅休息,奉上茶水糕点,便即告退,想是去向周子陵通报了。他动作倒也利索,茶水尚温,人便回了,将我们带到花园外,停下脚步,躬身道:“我家主人正在园中,几位请便。”
穿过月门,便是周府的花园了,一池盛开的芙蕖倏然映入眼帘,岸边种满木槿和茉莉,脉脉温香,馥郁馝馞。
我张开口,深深吸了口气,一时之间,舌尖似尝到了空气中的甜味,竟有些饿了。
若要以世俗的眼光评判高下,周子陵的花园可比杜羲卿的花园差远了。
杜府的花园,一草一木,一山一石,无不考究至极,可谓精致绝伦。而周府的花园,就像匠人懒得费神,随手挖了个池子,引了水来,撒上一把种子,便全然不理了。
任芙蕖霸道地占满池塘,任木槿任性地爬出墙外,任茉莉骄纵地拦住道路,亦任那些不知名的杂草随意生长。周府似乎特别适宜生命繁衍及生长,亦如上次在周子陵午睡的庭院里所见,那池子里的鱼都比别家的鱼肥些。
沿着路往前走,但见湖心有座凉亭,亭子里设有一把藤榻,一张石桌,石桌上放着笔墨和绢帛。周子陵枕着一只胳膊,悠然躺在藤榻上,吃着桃子。
我朗声笑道:“荷花开过湖光好,故人载酒而来,可教我乘兴而归?”
周子陵也不起身,随手将吃罢的桃核扔进池子里:“难怪今日我这满池子的美人格外娇羞,原来是闻到了酒味,已先醉了。”
我放眼而望,赞叹道:“是极是极,当真是个个粉面含羞、亭亭玉立。”
周子陵身着青衣木屐,衣襟大敞,腰带随意系着,一副浪荡模样,懒洋洋地道:“从来只有我找姑娘寻欢,未曾有姑娘找我作乐,你却是哪个,这样大胆?”
我叹了口气:“周大哥莫非又把我给忘了?”
周子陵慢悠悠地站起身,眯眼打量着我,笑道:“原来是我妹子。只是——”他略作停顿,挑了眉毛,调侃道:“你这副模样,所为何来?”
我笑了笑,随口道:“你府门前路滑,不慎跌了一跤。”
周子陵嗤笑:“自己笨手笨脚,却来怪我家的路。”
绘梦躬身行了一礼:“见过周公。”
小树亦道:“见过周公。”
平安笑道:“这位叔叔,你家的荷花开得真好,想来莲藕也是极好吃的!”
周子陵闻言哈哈大笑,我亦笑道:“原来如此,难怪我一进这园子便饿了呢!”
我率先走进凉亭,眼角余光扫过石桌,见那绢帛上潦草地写着几行诗。
“周大哥在作诗?”
周子陵拿起绢帛,递了给我,漫不经心地道:“随手乱涂罢了,若不是你来,我都要睡着了。”
我小心接过诗稿,只见上书:
山嶔岑兮云巄嵷,石嵯峨兮木茷骫。
雨凄凄兮草靃靡,泉漇漇兮篱蘼芜。
只消看了两行,我便头大如斗,体会到了慕星湖所说的楚国文学艺术中文字的多样性。我自知才疏学浅,深感惭愧,不敢再往下看,将诗稿重新放回桌上。
绘梦道:“周公新作,可否容我拜读?”
周子陵颔首道:“拿去罢。”
绘梦放下酒坛子,弯下腰在莲池里濯净双手,待水干了,这才上前,拿过诗稿,仔细阅读,神色谦恭而虔诚。
周子陵耸了耸鼻子,赞道:“好香的酒!”
小树将手中的两坛子酒同绘梦放下的那坛子酒摆在一起,周子陵笑道:“两坛桂酒,一坛椒酒,你倒是会送。”
我暗中冲小树比划了个大拇指,小树笑着冲我眨了一下眼睛。
“惠草蒸肴,芳兰为藉,酌桂酒椒浆,脍金盘鲤鲂。”我笑了笑,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周大哥,今日以这一池芙蕖为伴,也不逊于芳兰了,只是这鲤鲂嘛,却不知去何处寻?”1
周子陵指着我笑骂道:“你这丫头,偷吃我家的桃子不说,竟还惦记上我家的鱼了!”
话虽如此,周子陵倒也大方地吩咐下去,命人宰了鱼,备了碗筷,小树、平安、绘梦三人与我和周子陵一起围着石桌坐了下来。
酒过一巡。绘梦毕恭毕敬地向周子陵讨教学问。平安吃了一口酒,脸便红了,苹果般可爱。小树不知为何,也脸红了。我砸吧着嘴,一边道“好酒好酒”,一边大快朵颐。
古人云:“绘其鲤鲂,积如委红,分毫之割,纤如发芒。”2
周府这鱼做的,便有此水准。
酒过二巡。平安拍着手,抱着小树,不停叫“爷爷”,又站起身,抱着我叫“娘”,抱着周子陵叫“爹”,走到绘梦面前,头一歪,想了想,咧嘴笑道:“小旭哥哥!”便又抱了上去。
小树板着脸将她拉回自己身边,平安登时不乐意了,又哭又闹:“爹,娘,你们为西胡要平安?”
酒过三巡。周子陵忽地长身而起,泚笔作书,一挥而就,洋洋洒洒便是一篇长诗,绘梦跟在他身后,摇头晃脑地大声诵读。
“旦暮晨昏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归。
紫宸北斗太息兮,盈沆瀣而冲虚。
鸿鹄驰骛高举兮,知山川之纡曲。
穷极江河纡曲兮,离四海之泱泱。
狴犴狻猊骖騑兮,邀日月兮览华夏。
忽至杳冥之中兮,余休憩兮昆仑墟。
风暗兮苍龙出,砾走兮朱鸟来。
童子沐兮芝兰,环玎珰以为珮。
闻神女兮召余,颜霉黧而衰耄。
衣襜襜兮风露,独懭悢而憯悽。
黄天有四时兮,列生死以周章。”
我听到此处,不由被勾起了好奇之心:暗自琢磨,别人家的神女美艳动人,周家的神女却又老又丑,只不知这神女又忧愁什么?
还未念完,一阵风来,诗稿被吹落莲池,绘梦急得去抓,不想跟着一起落水,众人大惊,忙将绘梦拉了上来,他手里紧紧抓着诗稿,可诗稿浸了水,墨迹已花,什么都看不清了。
绘梦眼睛一红:“这、这可如何是好?”
周子陵无所谓地笑笑:“一首诗而已,不值什么。倒是你,快去换身衣裳,莫着凉了。”
绘梦去换衣裳时,我忍不住问道:“周大哥,那神女为何伤感?”
周子陵挑眉道:“不告诉你。只许你说一半故事,便不准我作一半诗了么?”
我拍桌而起,愤然道:“你居然这么记仇!”
周子陵哈哈大笑。
待绘梦回来,众人继续饮酒。
酒过四巡。绘梦已薄醉微醺,歪靠在栏杆上,嘴里小声念叨:“鸿鹄驰骛高举兮,知山川之纡曲。穷极江河纡曲兮,离四海之泱泱。却不知我何时,能像鹏鸟一样,沿着河流一直飞,好好看看这波澜壮阔的天地山川!”
“说得好!”我拍手大笑,酒劲上来,身上有些燥热,索性脱了靴子,丢在一旁,赤脚踩在地上,一手指天,高声道,“鸿鹄驰骛高举兮,知山川之纡曲。飞得不高,焉能见此盛景!”
酒过六巡。平安哭闹得累了,便躺在藤榻上睡了。绘梦和小树抱作一团,摔起了跤,小树有些武功底子,绘梦虽比他高壮,却不是其对手。没多久便被小树骑在身下,只剩挨打的份了。
周子陵眯了眼睛:“你怎么不拉开他们?”
我笑道:“哪个少年郎不打架?打着打着,没准就成兄弟了!来来来!咱们继续喝酒!酒是好东西,一醉解千愁!”
酒至八、九巡,只剩了我和周子陵你来我往,觥筹交错。
周子陵颇有醉意,走路飘飘然,似腾云驾雾一般,提笔而起,落笔成诗。到了后来,每喝一杯酒,便作一首诗,说是杯酒千言,毫不夸张。
我头有些晕,看不清字,卷着舌头问道:“你、你写得是、是什么?”
周子陵笑眯眯地道:“诗。”
我含糊不清地道:“你写的诗再好……又有什么用!反正……我、我也看不明白……哈哈……”
喝得杯盘狼藉,绘梦和小树双双睡了过去,周子陵凑近我,笑嘻嘻地道:“妹子,我、我觉得你、你像一种、一种动物……”
“什、什么?”
周子陵含笑不语,提了笔,在我脸上画了几笔。
我一把夺过笔,捏着周子陵的下巴:“我觉得你、你也、也像一种动物……”一边说,一边给他画了两个黑眼圈和熊鼻子,本想画熊猫,却似乎更像猫,便又在脸颊上画了胡须,画了胡须一看,怎么又像老虎了?索性在他额头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王”字……
昏沉不觉时间飞逝,不知何时,眼前出现一双黑色的靴子,我抬起头往上看去,先是一袭黑衣,再是如瀑墨发,却看不清他的面目。
我攀着他的衣角,喃喃道:“来……喝酒……”
“胡闹!”
我脚底虚软地站起身,伏在他胸口,拽住他的衣领:“怎么、怎么胡闹了?不陪我、我吃酒……我就、就把你卖了……换、换酒吃……”
他抿唇不语,弯腰将我抱起,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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